永昌十一年七月的北京城。夏日的晨光透過稀薄的雲層,溫柔地灑落在京師的每一個角落。連續數日的綿綿細雨終於在昨夜停歇,青石板路麵上還殘留著未乾的水跡,映照著初升的朝陽,泛著粼粼微光。紫禁城那連綿起伏的金色琉璃瓦,在雨後格外澄澈的碧空下,顯得愈發璀璨奪目,少了幾分往日的肅殺威嚴,多了幾分難得的寧謐與平和。官道兩旁的槐柳,經過雨水的洗滌,綠意蔥蘢,枝葉舒展,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甜與草木的清新。街市上的行人車馬,似乎也因這宜人的天氣而放緩了步履,透出一種劫後餘生、天下漸安的從容。
乾清宮內,檀香嫋嫋,驅散著夏日殘存的一絲潮氣。李自成端坐於寬大的禦案之後,身姿依舊挺拔,隻是眉宇間那曾經刀刻斧鑿般的風霜痕跡,似乎被時光和相對安穩的朝局磨平了些許棱角,舒展了許多。他手中正拿著一份由內閣呈上的奏疏,墨跡猶新,下麵肅立著內閣首輔李岩、次輔牛金星、閣臣宋獻策,以及幾位身著緋袍的重臣。殿宇空曠,眾人的呼吸聲都顯得清晰可聞。
李岩向前微傾身體,聲音平穩而清晰,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陛下,吏部與都察院會同核查,各省道府州縣,去歲考評為‘中上’者,已逾七成。各地呈報的刑名、錢穀案件,積壓較前年減少近半,訴訟效率顯著提升。”他頓了頓,繼續稟報,“官倉儲備,除遼東、甘涼等邊陲之地,因曆年用兵及防禦所需,仍需持續補充外,中原核心各省,如河南、湖廣、南直隸等地,倉廩皆足支三年之用,可備不時之需。去歲為平定西南土司之亂而加征的平叛餉銀,今春已按例蠲免,各地府縣奏報,民間未見大的波瀾,百姓負擔稍減,頌揚陛下仁德。”
宋獻策緊接著接口,他的語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陛下,自永昌九年冬月頒行《考成法》續例,明確賞罰黜陟之規,又雷厲風行,嚴懲了關震、衛曼福等盤踞地方、蠹國害民的巨貪,官場風氣確為之一肅。臣等不敢妄言已是海晏河清,天下無弊,然相較開國之初,吏治不清,貪墨橫行,如今各級官吏,皆知朝廷法度森嚴,貪墨枉法、肆意盤剝百姓之事,已大為收斂。各地督撫、藩臬大員,亦多能恪儘職守,勤於政事。”
李自成輕輕頷首,將手中的奏疏緩緩放下,指尖在光滑的紙麵上無意識地摩挲著。他深邃的目光掃過殿下的臣子,心中思緒翻湧。他深知吏治如同醫治沉屙頑疾,猛藥去屙固然艱難,但之後的固本培元、防止複發更為不易。不久前牛風詐死脫身一案,雖已塵埃落定,主犯伏誅,卻也如同一記警鐘,時刻提醒著他,貪腐如同原上野草,隻要土壤稍存,一有縫隙便會瘋狂複萌,斬之不儘。幸而近年來,他與內閣諸臣反複推敲,權衡利弊,不斷完善律法,對貪墨之罪區分對待——對於那些隻是隨波逐流,收受些常例賄賂、未曾主動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以致激起民變的官員,尚可網開一麵,給予革職、追贓、徒刑等懲處,留其性命以觀後效,給予改過自新之機;而對於那些如關震、衛曼福之流,巧立名目、橫征暴斂、致黎民於水火、動搖國本的巨蠹,則立斬不赦,家產抄沒,以儆效尤。此法推行以來,朝野震動,官員皆知陛下既能明察秋毫,又能懲處有度,僥幸之心漸去,收斂畏法者日眾,吏治方有今日之氣象。
“吏治稍清,實乃天下生民之福,亦是諸位臣工殫精竭慮之功。”李自成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寬闊的殿宇中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然此非一勞永逸之事。人心易變,欲壑難填。爾等與都察院、六科給事中,仍須時時惕厲,如履薄冰,不可因一時之安而有絲毫懈怠。”他話鋒一轉,目光中透出開拓的銳氣,“內政既暫安,外拓之事,當再續前章。靖海侯朱成功上次率隊西航,雖剿滅海盜拉傑,揚威南洋諸國,商路初通,然終究未能抵達泰西本土,實為憾事。朕意已決,當再遣精銳船隊,二次西行,必至葡、英、荷諸國,親覽其地,互通有無,並探訪那地理圖誌上所載之新大陸,方顯我大順開國氣象,溝通四海,布威德於遠邦。”
殿下群臣皆知此事早已在陛下心中醞釀多時,且上次航海雖未竟全功,卻也打通了與南洋諸國的貿易聯係,繳獲頗豐,更剿滅了為患一方的海盜集團,使得沿海商路暢通不少,朝野對於再次遠航,反對之聲已弱了許多,更多的是期待與謹慎。牛金星躬身道:“陛下聖明,高瞻遠矚。我朝水師經數年整備,汰舊換新,操練不懈,新式大寶船又增建十餘艘,無論規模、戰力皆非昔日可比。將士們聞知可能再次遠航,求戰心切,士氣高昂,正可一用,以彰國威。”
“著令靖海侯朱成功仍為主帥,甘輝、施琅為副帥,何斌為通譯,統領萬五水師將士,擇吉日啟程。”李自成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殿宇,望向了遙遠的天津衛港口,“此外,光祿大夫戚睿涵,及其府中諸位……郡主,亦可隨行。彼等學識淵博,多有奇思妙想,於遠洋航行、異域交涉或有所助益。且他們亦有誌於探尋海外風物,便遂其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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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意很快便經由內侍傳到了位於京城西隅的光祿大夫府。這座由李自成禦賜的府邸,雖不似王府般巍峨壯麗,卻也亭台樓閣錯落有致,回廊曲徑通幽,草木扶疏,假山池沼點綴其間,自有一番不同於宮廷威嚴的雅致氣象和勃勃生機。
“又要出海了!”第一個接到消息的白詩悅,像一隻快樂的雲雀,提著裙角從回廊那頭小跑過來,臉上洋溢著抑製不住的興奮。她一把拉住正在涼亭中翻閱古籍的袁薇的手,眼中閃著明亮的光彩,“薇薇姐!上次被那些討厭的印度海盜攪了局,隻在古裡匆匆一瞥,都沒能好好看看歐洲的風土人情,這次一定要補上!聽說泰西諸國建築與我們迥異,還有那什麼油畫、歌劇,真想親眼看一看。”
袁薇相較沉穩,放下手中的書卷,嘴角卻也噙著一抹溫柔而期待的笑意,她拍了拍白詩悅的手:“你呀,總是這麼心急。不過,這次準備想必比上次更加充分,航線也更熟悉些。隻是不知那被瞿紗微稱為‘風暴角’好望角)的地方,究竟是何等險惡,能否安然渡過。”她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但更多的是一種對未知的學術性好奇。
在另一側的水榭邊,劉菲含幾乎立刻陷入了技術性的思考,她拿著一支炭筆,在一塊木板上飛快地勾勒著簡圖,眉頭微蹙:“上次航行,我對船隻的轉向帆索係統還有些改進的想法,覺得可以增加一組滑輪組,或許能更省力,調整角度也更精準。正好這次可以跟天津衛船廠的工匠們好好商量一下,看能否在出發前給伏波號和其他幾艘主力艦做些調整。遠洋航行,風力利用效率至關重要,哪怕提升一成,也能節省不少時間,減少風險。”
刁如苑輕搖著一柄繡著蘭草的團扇,倚在朱紅欄杆上,看著院內或因興奮、或因思考而忙碌的姐妹們,嫣然笑道:“你們幾個呀,一個比一個心急,一個想著玩,一個想著學問,一個想著擺弄那些木頭鐵器。睿涵,你怎麼說?”她將目光投向坐在石桌旁,正與董小倩低聲交談的戚睿涵。
戚睿涵抬起頭,臉上是他慣有的開朗而可靠的笑容,目光掃過眾人:“陛下既有旨意,我們自然是要去的。何況,這本身也是我們的願望。”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深邃,“我們也確實想親眼看看,這個因我們的到來而被改變了曆史走向的世界,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與泰西諸國正式通商交往,是遲早的事,若能借此行促成,建立穩定的貿易路線,於國於民,皆是大利。這不僅是陛下的意誌,也是我們能為這個時代帶來的些許貢獻。”他轉向身旁一直安靜聆聽的董小倩,語氣溫和而帶著信賴,“小倩,這次遠航,深入未知海域,可能遇到的凶險難以預料,還要多倚重你的身手和經驗,護衛之責,至關重要。”
董小倩穿著一身利落的青色勁裝,聞言淺淺一笑,她雖年紀在幾人中最小,但經曆卻頗為豐富,眉宇間既有江南女子的清麗,又帶著一絲江湖兒女的乾練與堅毅。她輕輕按了按腰間佩劍的劍柄:“睿涵放心,護衛之責,小倩義不容辭。無論是風浪還是宵小,定當竭儘全力,護大家周全。”
府中上下頓時為即將到來的遠航忙碌起來,充滿了緊張而有序的氣氛。戚睿涵作為核心人物,需要頻繁與朱成功的水師將領們聯絡,協調行程,準備沿途用於與各國交涉的國書、禮品清單,還要查閱整理可能用到的地理、天文資料。白詩悅和袁薇則主動承擔起清點行李、整理行裝的任務,她們細心地將各種可能用到的物品分門彆類,從禦寒的衣物到防治疾病的藥材,從記錄見聞的紙筆到與異邦人交換的小巧工藝品,一一核對,同時還幫著戚睿涵查閱、抄錄有關歐洲各國曆史、風俗的零星記載。劉菲含則幾乎整日泡在天津衛的船廠裡,與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工匠們研討她設計的帆索改進方案,有時甚至親自爬上高高的桅杆,比劃著安裝位置,汗水浸濕了她的額發也毫不在意。刁如苑則發揮她經商多年的長處,負責打理一應物資的采買與調配,從船上所需的額外食物、清水、酒類,到預備用於貿易的絲綢、瓷器、茶葉樣品,她都能以最合理的價格購置到最優質的貨品,賬目清晰,安排得井井有條。董小倩則除了陪伴戚睿涵,更多的時間花在了檢查隨行護衛的兵器甲胄,督促府中選拔出的精銳護衛操練陣法,演練應對各種突發狀況的預案上,一絲不苟。
待到一切準備就緒,已是七月底。欽天監選定的吉日定在八月初二,啟航地點依舊是天津衛碼頭。
這一日,天高雲淡,秋意初顯,海風帶著鹹腥的氣息,獵獵吹拂著碼頭上林立的旌旗。天津衛碼頭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幾乎整個京畿地區的人都聽聞了天朝船隊二次西行的消息,紛紛前來圍觀送行。十幾艘新式大寶船如同浮動的城郭巨鯨般靜靜地停泊在港灣內,船體高大巍峨,黑色的船舷與紅色的“順”字水師旗號在陽光下對比鮮明,透出一股無言的威壓與雄壯。其中作為旗艦的“伏波號”,經過劉菲含參與指導的船首與帆麵改造,線條更加流暢銳利,在船隊中猶如鶴立雞群,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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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功一身鋥亮的甲胄,外罩象征身份的蟒袍,腰佩寶劍,卓立於伏波號高大的船頭之上。海風吹動他頜下的短須,更顯氣度沉雄,威儀凜然。甘輝、施琅、何斌等一眾將領、通譯分列左右,甲胄鮮明,神情肅穆。岸上,文武官員設下香案酒醴,舉行莊重的祭海與餞行儀式,祈願風平浪靜,早日凱旋。
戚睿涵領著白詩悠、袁薇、劉菲含、刁如苑、董小倩五人登上了伏波號。他們今日皆作便於海上行動的裝束,男子勁裝結束,女子亦是利落的短打或改良的騎射服,雖容貌氣質各異,出眾奪目,卻並無多少尋常閨閣的脂粉氣,反而眉宇間都透著一股經曆不凡的英氣與沉穩。碼頭上圍觀的人群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對於這幾位陛下親封的“郡主”和那位屢立奇功、傳聞頗多的“光祿大夫”隨船西行,早已傳為街頭巷尾的奇談軼事,此刻親眼得見其風采,更是議論紛紛,充滿了好奇與羨慕。
“起錨!”吉時已到,朱成功深吸一口氣,洪亮的聲音穿透喧囂,傳遍整個艦隊。
令旗揮動,沉重的鐵錨在絞盤鏗鏘有力的轉動聲中,帶著濕淋淋的海水和附著的水草,緩緩從海底升起。低沉而悠長的號角聲劃破長空,與震天的鼓聲交織在一起,彙成一股昂揚奮進的樂章。巨大的帆麵在水手們熟練的協作下,依次升上桅杆,飽吸海風,瞬間鼓脹起來,如同巨鳥展開的羽翼。龐大的船隊開始緩緩移動,劈開蔚藍色平靜的海麵,在身後留下道道寬闊而綿長的白色航跡。岸上的喧囂、人影、彩旗漸漸模糊、縮小,最終化為天際一道模糊的細線,直至徹底消失在視野之中。
船隊再次進入浩瀚無垠的大洋。初時數日,天公作美,海況極佳,風平浪靜,航行異常順利。天空是那種毫無雜質的湛藍,幾縷薄雲如絲如絮。海水則呈現出深邃的碧色,在陽光下蕩漾著細碎的金光。
戚睿涵等人時常站在高高的甲板上,憑欄遠眺,望著四周海天一色、無邊無際的壯闊景象,隻覺胸中塊壘儘消,心胸為之一暢。成群的海鷗、信天翁追隨著船隊盤旋飛舞,時而發出清亮的鳴叫,時而如閃電般俯衝入水,銜起銀光閃閃的魚兒。夜晚,則是另一番瑰麗景象。蒼穹如墨,星子格外密集明亮,仿佛伸手便可摘取。銀河如一條璀璨的光帶,橫亙天際,壯美絕倫,令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
“這才是真正的自由啊,”白詩悅依偎著冰涼的船舷,望著遠處海平線上最後一抹緋紅的霞光,輕聲感歎,“沒有宮闈的束縛,沒有朝堂的算計,隻有這無垠的天,浩瀚的海,和我們。感覺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袁薇站在她身旁,晚風吹拂著她的發絲,她點了點頭,目光悠遠:“讀萬卷書,果然不如行萬裡路。古人誠不我欺。書中描繪千般景,不及親見一刹那。隻是不知前路等待我們的,除了已知的風險,還有多少未知的奇遇或是挑戰。”她的語氣中帶著學者特有的審慎與期待。
劉菲含則更關心實際航行數據,她手裡拿著一個自製的六分儀,對著星空測量著角度,一邊在隨身的小本子上記錄,一邊說道:“根據我們目前的航速、方向,以及瞿紗微提供、我們又核對過的海圖估算,我們接下來應該會再次經過古裡卡利卡特)。那是南洋以西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也是我們此次西行第一個重要的補給點和貿易點,需要在那裡補充淡水和新鮮食物。”
果然,在繼續向西南方向航行了十餘日後,桅杆頂端的了望手用力敲響了鐘鈴,高聲報告發現了陸地的蹤影。船隊立刻調整航向,向著那片逐漸清晰的綠色海岸線駛去。海岸線越來越近,鬱鬱蔥蔥的熱帶雨林覆蓋著沿岸,高大茂密的椰子樹、棕櫚樹迎風搖曳,遠處可見城市連綿的輪廓和印度教神廟高聳入雲、雕刻繁複的尖頂gopura)。
古裡港很快便完整地展現在眼前。碼頭上舳艫相接,帆檣如林,停泊著來自阿拉伯、波斯、乃至東非斯瓦希裡海岸的各式商船。膚色黝黑、頭纏各色布巾、身著白色或彩色棉布的當地人在碼頭忙碌地穿梭裝卸貨物,空氣中彌漫著濃鬱而奇異的香料氣息——胡椒的辛香、豆蔻的溫醇、肉桂的甜暖、檀香的沉靜……
混合著海水、魚腥和人群的體味,構成一股獨屬於這座繁華港口的濃烈氣味。得知是強大的大順天朝船隊再次來訪,尤其是得知正是這支艦隊上次剿滅了為害多年的海盜拉傑,古裡國王坎梭拉爾極為重視,派出了最隆重的王室象隊和盛大的儀仗,在碼頭舉行了熱情的歡迎儀式。
坎梭拉爾國王年約四旬,麵容和善,目光精明,頭戴鑲嵌著巨大寶石和珍珠的黃金王冠,身著用金線繡滿精美圖案的白色細棉布長袍dhoti),外罩一件輕薄的絲綢披肩。他在王宮那充滿浮雕、色彩絢麗的覲見大廳裡,正式接見了朱成功、戚睿涵一行。通譯何斌流利地在漢語和當地使用的馬拉雅拉姆語之間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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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貴的天朝使者,威名遠播的朱將軍閣下,還有各位遠道而來的尊貴客人,”坎梭拉爾的聲音洪亮而充滿熱情,通過何斌表達著誠摯的歡迎與感激,“貴國海軍如同天神派來的勇士,徹底鏟除了惡魔拉傑和他的黨羽,為我們西洋各國商旅除去了多年的心腹大患,使得海路重新變得安全暢通。此恩此德,古裡上下,永誌不忘!”他言辭懇切,右手撫胸,微微躬身,顯然對順軍剿滅拉傑海盜集團一事發自內心地感激不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