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春,大順航隊於新大陸東岸所掀起的波瀾,並未隨著詹姆士頓城下那份墨跡未乾的協議而徹底平息。空氣裡仿佛仍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火藥味,與陌生大陸的草木氣息、濕潤的泥土腥氣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提醒著人們剛剛過去的那場短暫而激烈的衝突,以及潛藏在平靜表麵下的暗流。
朱成功與詹姆士頓總督約翰·羅爾夫簽訂協議的場景,依舊曆曆在目。那是在詹姆士頓堡壘內一間相對完好的石砌廳堂裡,粗糙的木桌上鋪著羊皮紙,鵝毛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是室內唯一的聲響,偶爾夾雜著屋外風吹過破損窗欞的嗚咽。條款清晰:英軍保有詹姆士頓及其周邊已開墾的小片區域,承諾不再肆意欺淩、屠戮印第安人;而廣袤無垠的新大陸其餘土地,大順有權選擇地點建立據點,並與原住民進行自由貿易。
協議簽下的那一刻,雙方將領麵上皆維持著禮節性的平靜,但眼神交彙處,卻有難以儘述的審慎與計算。約翰·羅爾夫總督那修剪得一絲不苟的胡須下,嘴角勉強牽出的笑意,並未真正抵達他蔚藍色的眼眸深處,那裡麵是一片冰冷的、評估著得失的海洋。他代表的是正在崛起的、試圖在北美站穩腳跟的英格蘭,麵對這支裝備精良、軍容嚴整且態度強硬的東方艦隊,他選擇了暫時的妥協,一種基於現實力量對比的隱忍。他的手指在簽署時微微停頓了一瞬,仿佛在掂量這紙協議的分量,最終才落下那帶著幾分不甘的簽名。
“權宜之計罷了,”在返回旗艦伏波號的路上,刁如苑輕聲對身旁的董小倩和戚睿涵說道,她的目光掠過岸邊那些影影綽綽的、帶著明顯異域風格的英式建築,以及更遠處鬱鬱蔥蔥、仿佛無邊無際的森林,“英國在此經營多年,盤根錯節,豈會因一紙文書就真正甘心將到嘴的肥肉讓出?查理二世遠在倫敦,這麼快便應允我等要求,無非是看在東西通商大利的份上,不願在此時、此地,與我朝撕破臉皮,影響其全球的布局。日後形勢如何,端看雙方實力消長與利益權衡了,這新寧據點,怕是未來多事之地。”她的聲音平靜,卻像一把精準的解剖刀,剝開了協議表麵那層溫情的麵紗,露出底下冰冷的現實。
董小倩蹙著秀眉,她雖精於江湖機變,對人心的揣摩細致入微,但對這等遠隔重洋、牽扯數國氣運的國際博弈仍感陌生,隻是本能地覺得,事情不會如此簡單結束。那英國總督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霾,讓她心頭微沉。“如此說來,這新大陸,日後怕是難得安寧了?施琅將軍留守於此,風險不小。”她低聲回應,手指無意識地拂過腰間馬槊冰冷的木杆,那是在這個陌生世界裡她最熟悉的依仗之一,仿佛這熟悉的觸感能驅散一些對未知未來的憂慮。
戚睿涵接口道,他的語氣帶著穿越者特有的、洞悉曆史大致走向卻又對眼前變數充滿警惕的了然:“小倩,如苑姐說得沒錯。這裡……嗯,按我們所知的曆史脈絡,本就是列強逐鹿之地,鮮血與火藥的舞台。和平從來不是祈求來的,是靠實力打出來、維持住的。我們現在插上一腳,帶著完全不同的理念和技術,這盤棋就更複雜了,未來的走向,連我也看不清了。”他望向遠處那吞噬了地平線的原始森林,心中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既有參與創造曆史的豪情,也有對未知前路的隱隱擔憂。曆史在這裡,因為他和同伴們的到來,已然拐入了一條完全未知的岔路,前方的迷霧比森林本身更加濃重。
數日後,倫敦方麵的正式回複由一艘速度更快的英國通訊船送達,確認了查理二世國王的批準,言辭客氣,卻透著一種程式化的疏離,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都能感受到那份不情不願。協議既成,朱成功行事雷厲風行,毫不拖泥帶水。他立即命水師悍將施琅遴選一千精銳,其中不僅包括久經戰陣的老兵,更有精通農事、建築、冶煉的工匠,攜帶了大量的糧食種子、工具、建材以及必要的武器彈藥,留在選定的、位於一條水量充沛大河下遊的河口地帶。這裡地勢相對平坦,水源充足,背靠森林,又與印第安首領巴頓的部落比鄰而居,便於互相支援。據點被朱成功親自命名為“新寧”,取“新土安寧”之意,這簡單的兩個字,寄托了大順希望在此地平穩立足、並與原住民和睦相處的深切願望。
施琅領命時,這位慣於乘風破浪的水師將領臉上並無絲毫被留下的沮喪,反而充滿了開拓新疆域的豪情與肩負重任的肅然。他向著朱成功及戚睿涵等人抱拳,聲音洪亮而堅定:“大帥,諸位放心。施某在此,必叫這‘新寧’之名,名副其實。定讓我大順龍旗,在此新陸之上牢牢紮根,讓後來者見此據點,皆知我華夏開拓之誌!”他的目光掃過即將留下的一千兒郎,看到的是同樣堅毅而充滿期待的眼神。在這片全新的天地,他們不僅是軍人,更是拓荒者,是文明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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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彆前,巴頓帶領部落族人,為即將遠行的大順航隊舉行了簡樸而真誠的歡送儀式。夜幕降臨,篝火在河邊空地上熊熊燃起,跳動的火焰映照著印第安人塗著油彩的、飽經風霜的麵龐,和順軍將士們好奇而友善的目光。雖然語言不通,隻能依靠手勢和連日來建立的初步信任進行交流,但篝火旁共享的食物、印第安人蒼涼悠遠的歌謠、順軍士兵演示的武術套路,都成了溝通的橋梁。一種微妙的情感聯係,在這火光與夜色的交織中悄然生成。巴頓將一個用鷹羽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項鏈鄭重地交給朱成功,用生硬的、剛學會的漢語詞彙說道:“朋友……平安……”
戚睿涵、白詩悅、袁薇等人站在外圍,看著這跨越了文化與種族的一幕,心中感慨萬千,這或許是這次充滿驚險與博弈的遠航至今,最為溫暖和充滿希望的一個畫麵。白詩悅輕輕靠在戚睿涵肩頭,低語:“如果能一直這樣,該多好。”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深知這樣的和諧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何其短暫。袁薇則速寫本上飛快地勾勒著這動人的場景,試圖留住這瞬間的和諧,炭筆在紙上沙沙作響,記錄下篝火、人影、還有那份無聲的承諾。
航隊再次揚帆,這次的目標是繼續探索這片神秘大陸的海岸線,然後按照計劃南下。伏波號為首的龐大船隊緩緩離開了北美東海岸,沿著陌生的大陸邊緣向南航行。海天一色,蔚藍無儘,潔白的海鷗跟在船尾翔集鳴叫,暫時遠離了人與人的紛爭算計,大自然壯闊而寧靜的一麵完全展露出來,撫慰著人們緊繃的神經。船首劈開深藍色的海水,濺起雪白的浪花,發出有節奏的嘩嘩聲,仿佛在吟唱著遠航的詩歌。
航行約一個半月後,海岸線的景象開始發生顯著的變化。原本茂密的溫帶森林逐漸被更為多樣化的地貌取代,出現了大片的沼澤、沙地,以及植被形態迥異的區域。空氣中的暖濕氣流愈發明顯,帶著鹹腥與草木腐敗的混合氣息,風向也變得更為多變,時而輕柔,時而帶著雨前的沉悶。
這一日,天空有些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觸手可及,海麵也顯得凝重了許多。了望塔上的水手頂著風,發出急促而清晰的信號,報告前方發現一條極其寬闊的河口,水量充沛至極,渾濁的江流如同一條黃色的巨龍,奔騰入海,將與海水交界的大片區域染成了渾厚的濁黃色,與遠處深藍的海水形成鮮明對比,那黃與藍的交界處,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在激烈地搏鬥。
“據此地土人圖示,以及瞿紗微、維克托所言,此河名為亞馬遜,乃是此大陸上第一大河,甚至可能是天下第一河,流域之廣,水勢之盛,遠超我中原江河。”朱成功召集戚睿涵、何斌、維克托以及戚睿涵的幾位現代同伴於伏波號的主甲板上,指著攤開的、由航隊沿途繪製並參考歐洲海圖補充的海圖說道。那海圖上,亞馬遜河的輪廓蜿蜒曲折,如同一條沉睡的巨蟒,深入南美鬱鬱蔥蔥的腹地,其支流密布,仿佛巨蟒伸出的無數觸角,充滿了未知與誘惑。
航隊調整方向,收起部分船帆,小心翼翼地駛入亞馬遜河口。剛一進入,一股混合著濃重泥土腥氣、植物腐殖質的沉厚氣息,以及某種陌生而甜膩的花香撲麵而來,幾乎令人窒息。河麵寬闊得望不到對岸,江水湍急,顏色深褐,仿佛蘊藏著這片原始大陸無窮的秘密和力量。水流的力量明顯作用於船體,即使是伏波號這樣的巨艦,也能感覺到那股來自大陸深處的、蠻橫的推力。
兩岸是密不透風的、高達數十米的綠色雨林牆,各種奇形怪狀的樹木、粗壯的藤蔓、附生的蕨類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片深邃、潮濕而充滿壓迫感的綠色迷宮。林間傳來的聲音嘈雜而富有層次,分辨不清來源的猿啼鳥鳴,尖銳的蟲嘶,低沉的、不知名野獸的吼叫,交織成一曲原始、野性而令人不安的生命交響樂,無時無刻不在宣告著這裡是人類文明的邊緣地帶。
“好……好壯觀!”白詩悅扶著冰冷的船舷,仰頭望著這隻在紀錄片和科學書上見過的自然奇景,語氣中充滿了驚歎,但更多的是一種麵對洪荒偉力的渺小感。眼前的景象,遠比任何影像資料來得更具衝擊力,那綠色的壁壘仿佛擁有生命,在沉默地注視著這些不速之客。
袁薇則迅速拿出隨身的筆記本和炭筆,試圖將眼前這令人震撼的景象粗略地勾勒下來,畫筆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口中喃喃:“《山海經》中所描述的洪荒世界,那些奇山異水,恐怕也不過如此吧?不,此地生機之盛,猶有過之。”她努力捕捉著那雨林層層疊疊的肌理和河麵磅礴的氣勢,但總覺得畫筆難以描繪其萬一。
航隊逆流而上,不敢深入太遠,朱成功謹慎地選擇了一處水勢相對平緩、河麵也稍窄的河段下令停泊,放下數艘堅固的小艇,讓部分精通水性、膽大心細的人員就近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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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睿涵、五位女子以及作為向導和翻譯的維克托·霍爾同乘一艇。小艇離開大船,駛向岸邊,更能感受到這片水域的浩瀚與神秘。水麵之下仿佛有暗流湧動,偶爾有巨大的氣泡從河底冒出,破裂時散發出更濃鬱的泥腥味。
維克托這位“中國通”此刻充分發揮了他的作用,他指著河岸邊泥灘上趴伏著的、幾段如同枯木般的物體說道,語氣帶著告誡:“諸位請看,那便是此流域的霸主之一,黑凱門鱷。它們體型龐大,成體可達四五米,披著厚重的鱗甲,性情凶猛,力大無窮,能夠輕易拖拽水牛入水,需格外小心,切莫靠近岸邊淺水區。”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凝神看去,起初並未察覺異常,直到那“枯木”般的物體微微動彈,露出一雙冰冷、毫無感情的豎瞳,才悚然驚覺那竟是活物。那巨鱷如同來自遠古的幽靈,靜靜地潛伏在泥水中,隻有偶爾轉動的眼珠和微張的、布滿利齒的巨口,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凶戾氣息。
劉菲含雖是理科生,膽氣卻不小,她仔細觀察著鱷魚的形態,低聲道:“這身鱗甲簡直是天生的生物裝甲,潛伏時與環境完美融合,靜態能耗極低,真是進化造就的頂級伏擊獵手。”她的分析帶著科學的冷靜,卻也掩不住一絲對造物神奇的讚歎,同時下意識地計算著那鱗甲的防禦力與可能的弱點。
小艇繼續緩緩前行,沿著一條稍窄的支流,試圖深入雨林邊緣一探究竟。一進入支流,光線頓時黯淡下來,參天巨樹伸展開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隻有些許斑駁的光點透過層層疊疊的葉片灑落下來,在水麵上投下搖曳的光斑。空氣中濕度極大,悶熱難當,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蒸汽浴室,呼吸都帶著黏膩感。
各種奇異的氣味——濃鬱的花香、樹葉腐爛的酸臭、某種樹脂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濃鬱得化不開,幾乎形成了一種有形的屏障。忽然,前方一棵大樹的粗壯枝乾上,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蠕動,那黃綠色的斑紋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定睛看去,竟是一條巨蟒,其身軀之粗壯,幾乎超過了成年人的大腿,它纏繞在樹枝上,仿佛一段活著的、充滿力量的粗纜繩,肌肉的輪廓在鱗片下隱約可見。
“森蚺,”維克托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帶著明顯的敬畏,“這是世界上最大、最重的蛇類之一,它們並非依靠毒液,而是以無與倫比的纏繞之力,勒斃水豚、野豬,甚至……成年的凱門鱷。”他的話讓小船上的氣氛瞬間凝固,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董小倩下意識地握緊了隨身攜帶的馬槊木杆,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她在江湖上也算見識過不少凶險,刀光劍影亦不曾退縮,但麵對這種純粹來自自然的、體型龐大、散發著原始力量的掠食者,仍感到一陣源自生命本能的心悸,那是一種與麵對人類高手完全不同的壓迫感。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冰冷滑膩的鱗片觸感,以及那足以碾碎骨骼的力量。
刁如苑則深吸了一口潮濕得仿佛能擰出水來的空氣,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分析道:“此地生機之旺盛,物產之奇特,遠超想象,危機亦暗藏於每一片樹葉之下,每一處水波之中。實乃經商者需極端警惕之地,步步為營,卻也未嘗不蘊藏著巨大的、未曾開發的財富,無論是藥材、木材,或是其他特產。”她的商業頭腦即使在如此環境中,依舊在高速運轉,目光掃過那些奇異的植物,試圖辨認出可能具有經濟價值的物種,同時心中快速評估著在此地建立貿易站的風險與收益,結論是風險極高,但潛在的回報也可能同樣驚人。
他們還在林間一處稍顯開闊的水邊空地上,見到了幾隻長相奇特的動物,體型似豬又似豚,頭顱碩大,正在悠閒地啃食水草,顯得憨態可掬。維克托介紹那是水豚,是此地性情相對溫和的植食動物,堪稱雨林中的“老好人”。白詩悅看著它們笨拙可愛的樣子,忍不住輕笑出聲,暫時驅散了些許環境的壓抑感。
正說著,不遠處的樹影一陣劇烈晃動,一道矯健的、帶著斑斕花紋的身影如同一道金色的閃電般一閃而過,伴隨著一聲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咆哮,震得人心頭發麻,連附近的鳥鳴蟲嘶都瞬間安靜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