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二年的八月,北京城的暑熱如同一位戀棧不去的客人,雖威勢稍減,卻依舊盤桓在紅牆黃瓦與市井街巷之間。隻是,那拂過柳梢、穿過簷角的風,終究是帶上了一絲初秋的清爽,宛若冰鎮過的薄紗,輕輕擦拭著這座龐大帝都的燥熱。
紫禁城內,不久前那場彰顯“永昌之治”的盛大宴會餘韻,似乎仍在那金磚玉砌的殿堂間、在官員與宮人們低聲的交談中微微震顫。萬邦來朝,貢品琳琅,使節紛遝,那煊赫至極的場景,已成為茶館酒肆裡說書人唾沫橫飛的熱門題材,引逗著聽客們陣陣驚歎與自豪的唏噓。
然而,對於親身參與並推動了這一切的戚睿涵等人而言,那九重宮闕的輝煌、那莊嚴典禮的肅穆,終究隔著一層無形的、屬於權力頂端的帷幕。他們身處其中,卻又仿佛遊離其外,更像是冷靜的觀察者與塑造者,而非沉醉其中的享受者。
廟堂之高,已聞其聲,知曉了政策頒布、邦交締結的宏大敘事;如今,他們更渴望俯下身去,親手觸摸,親眼看看,這被他們以超越時代的學識、膽魄與機緣親手扭轉、細細修補的曆史經緯,究竟在尋常巷陌、市井民間,描繪出了一幅怎樣鮮活、生動,甚至可能帶著毛刺與瑕疵的現實圖景。
“是該出去走走了。”光祿大夫府那間寬敞雅致、堆滿書籍輿圖與各類新奇模型的書房內,戚睿涵放下手中一份詳細記述了近期與南洋諸國貿易往來的邸報,對圍坐在酸枝木茶案周圍的五位女子說道。他的聲音平穩,目光卻帶著一種亟待驗證的探詢,“廟堂之高,已聞其聲;如今,當觀江湖之遠,察其形色。”話語落下,仿佛在靜謐的書房中投下了一顆石子,漾開了圈圈漣漪。
白詩悅倚在鏤空雕花的窗欞邊,秋日溫煦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望著庭院中那幾株高大的銀杏,已有幾片葉子迫不及待地染上了秋的金黃,隨風輕輕搖曳。
“是啊,睿涵。”她轉過頭,眼眸中流轉著柔和的光暈,“我們在海上漂泊萬裡,見過異域的風暴與彩虹;在朝堂見證萬國來朝,感受過帝國的榮光與威儀。卻還沒能靜下心來,好好看一看,這‘永昌盛世’下的山東老家,究竟變成了什麼模樣。”她的語氣裡,鄉愁如絲如縷,纏繞著對未知旅程的純淨期待,那是對根脈的追尋,也是對變革成果最樸素的丈量。
袁薇端坐在一旁,身姿挺拔,手中正翻看著一本新修纂的《大順輿地概要》,羊皮封麵略顯磨損,顯是時常翻閱。她聞言,纖細的手指在書頁上登州府的位置輕輕一點,接口道,聲音清晰而理性:“登州府如今行政區域擴大,囊括了煙台、威海等地,不僅是北方首屈一指的海貿口岸,更是新式水師的重要駐泊地。新政在此推行數年,海貿、軍工、農桑、稅製,諸般變革交織,變化必然是天翻地覆的。以此為始,正可窺見新政推行之一斑,檢驗其利弊得失。”她的分析,總是帶著一種抽絲剝繭的冷靜。
劉菲含原本正擺弄著一個簡易的、用於演示杠杆原理的模型,聞言立刻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她特有的、屬於理科生的探究光芒:“我更好奇那些我們當初極力主張引進的新作物,比如紅薯、玉米、番茄,在民間推廣得到底如何了,是否真的如預想般提高了糧食產量,豐富了百姓餐桌。還有,”她頓了頓,語氣帶上一絲興奮,“煙台的造船工坊,據說吸納了不少泰西的技藝,不知能否親眼看到些新式艦船的雛形,哪怕隻是龍骨架構,也能看出許多門道。”
刁如苑作為地道的山東人,又是精於商業運營的女老板,對此行更是興致盎然,一雙美眸中已然開始盤算著商業藍圖。“家鄉的商機,我可是惦記許久了。這次回去,定要好好看看如今的港口貿易運作模式,市舶司的章程,還有民間商行的活力。”她輕輕摩挲著腕間一枚溫潤的玉鐲,那是她現代公司的一款熱銷設計,“或許,我的文創公司,也能借此東風,找到些新的路子,把咱們山東獨有的物產、手藝,比如濰坊風箏、楊家埠年畫、博山琉璃,用更精巧的設計包裝起來,賣到更遠的地方去。”
董小倩安靜地坐在稍遠些的繡墩上,手中捧著一杯嫋嫋冒熱氣的香茗。她雖非此世之人,靈魂來自明末那風雨飄搖、命如浮萍的歲月,但曆經海上生死、朝堂風波,早已將身邊這些同伴視作此生最珍貴的依靠與至親。她聽著姐姐們的議論,溫婉清麗的臉上浮現出恬淡而堅定的笑容,輕聲道:“姐姐們去哪,小倩便去哪。能親眼見得這海內承平、百姓安居的盛世光景,於小倩而言,已是前世修不來的福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沉靜力量,讓人心安。
計議已定,六人輕車簡從,並未擺出光祿大夫巡查的儀仗,隻帶了數名身手矯健、心思縝密的護衛和兩名穩妥的仆從,便悄然離開了依舊喧囂的京城,一路東行。官道是用三合土夯實後又覆以碎石的,平整寬闊,可容數輛馬車並行。車輪碾過路麵,發出規律而沉悶的轔轔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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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上商旅絡繹不絕,載著貨物的駝隊、馬拉的大車、挑著擔子的行商,以及乘坐著各式車輛的旅客,構成了一幅流動的畫卷。大多數人臉上帶著一種因生活有了盼頭而生的從容與滿足,少見愁苦之色。路旁的田疇裡,莊稼長勢喜人,村落中新建的瓦房也明顯多了起來。這般景象,與戚睿涵初臨此世時,所見到的土地荒蕪、民生凋敝、甚至路旁時有餓殍的慘狀,已是雲泥之彆,恍如隔世。這鮮明的對比,無聲地訴說著這十數年來的巨大變遷,讓馬車中的每一個人,心中都感慨萬千。
不一日,車駕便進入了登州府地界。越是靠近沿海,空氣中那股特有的、混合著海腥、鹽粒、以及淡淡魚蝦氣息的味道便越發濃鬱,鹹濕而鮮活,仿佛帶著大海的呼吸。當馬車終於駛入威海衛地界,在一處依山傍海、異常繁忙的漁港邊停靠時,眼前的景象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讓連日車馬勞頓帶來的些許疲憊一掃而空。
但見湛藍的海灣如同巨大的寶盆,環抱著一片桅杆如林、帆影蔽日的喧鬨世界。大大小小的船隻停泊得密密麻麻,既有船首船尾高翹、線條流暢的傳統福船、廣船,也有若乾船體更為低矮修長、舷側開設炮窗、明顯借鑒了西洋蓋倫船或卡拉維爾船結構,卻又保留了中式硬帆與部分裝飾風格的新式海船夾雜其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象征著交融與變革的海上風景線。
碼頭上,人頭攢動,聲浪鼎沸。赤著上身、皮膚被曬成古銅色的力夫們,喊著低沉而富有節奏的號子,合力將一箱箱貼著封條、標明產地的瓷器、茶葉、綢緞搬上等待遠航的貨船;另一邊的卸貨區,則同樣忙碌,從剛入港的船上卸下一筐筐曬得乾透的海魚、海米、紫菜,以及來自南洋的胡椒、豆蔻、蘇木,甚至還有幾箱看起來是來自遙遠印度的象牙和寶石。整個碼頭如同一部龐大而精密的機器,在各個工頭的指揮下,運轉得秩序井然,充滿了新生的、蓬勃的生命力。
戚睿涵幾人衣著雖力求簡樸,僅是尋常富家子弟的裝扮,但那份經由見識、學識與不凡經曆淬煉出的氣度,卻如同明珠蒙塵,難掩其華。很快,便引來了一位正在不遠處監督裝卸貨物的老漁夫的注意。
那老漁夫看年紀約莫六十上下,皮膚是常年被海風浸染的深褐色,臉上皺紋深刻,如同被刀刻斧鑿過一般,記錄著與大海搏擊的歲月。但他腰板挺直,眼神清亮有神,透著漁家人特有的堅韌與精明。
“幾位貴人,麵生得很,是來視察商埠的,還是來談生意的?”老漁夫操著濃重的登州口音,上前幾步,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恭敬詢問道,神態不卑不亢。
戚睿涵心中微動,上前一步,刻意用略顯生疏卻依舊地道的登州家鄉話笑著回應:“老丈好眼力。我們是從京城來的,算是路過家鄉,特意停下來看看風光,瞧瞧親戚。看這碼頭如此興旺,船隻往來如梭,老丈您的生意想必也紅火得很?”
聽到熟悉的鄉音,老漁夫臉上那層麵對陌生貴人時自然而然的戒備之色,頓時如春風化冰般褪去,笑容變得格外舒展實在。“哎呀,原來是京城回來的老鄉。托陛下洪福,托朝廷新政的福啊。”他聲音洪亮了幾分,帶著由衷的感慨,“自打永昌爺開了海禁,鼓勵咱們跟番商做生意,咱這靠海吃飯的人家,日子可是真真兒的好過多了,像是擰開了苦井的塞子,一下子湧出了甜水。”
他伸手指著正在裝船的一排排籮筐:“瞧見沒?這些海米、蝦皮、上好的紫菜,還有那邊木箱裡裝的,是精心晾曬的海魚鼇,以前呐,也就是在近海幾個村鎮賣賣,或是曬乾了自家吃、頂多抵些稅賦。現在可好了,都能裝上這些能抗風浪的大海船,賣到呂宋、暹羅、爪哇去,聽說還有更遠的,叫什麼泰西的地方!換回來的,可是響當當的銀元,還有那些咱們這兒不長、卻能讓飯菜增味的香料玩意兒。”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繁忙的碼頭,臉上洋溢著一種實實在在的滿足感:“不瞞幾位老鄉,家裡前年新蓋了青磚瓦房,再不怕台風天了。家裡的小子,也送去了縣裡新開的社學認字念書,先生說這小子腦瓜還不笨。咱也不指望他一定能考個狀元進士,將來哪怕能去市舶司做個書記,或者跟著官家、甚至民間商行的船隊出海,見見這大海那邊的世麵,那也比我們這一輩死守在海邊,強上天去了。”他眼神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這般光景,這般盼頭,放在前明那會兒,倭寇橫行、海禁森嚴的時候,老漢我便是做夢,也不敢做這麼美的夢啊。”
這時,旁邊一位正在靈巧地修補漁網的農婦,看樣子是老漁夫的家人,也忍不住湊過來搭話,她嗓門亮堂,帶著漁家女子的爽利:“可不嘛,這位官人您是不曉得,以前咱們這海邊人家,最怕的就是倭寇。那是真真的提心吊膽,夜裡聽到狗叫都得爬起來看看。有點值錢的東西,恨不得埋在地裡,哪敢像現在這樣擺在明麵上。現在好了,聽說那日本國如今對咱們大順恭順得很,年年都來朝貢,倭寇?早八百年就沒影兒了。咱們這漁船,晚上都敢在近海下網,心裡踏實得很,就盼著個好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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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漁夫連連點頭,補充道:“是啊,不光是倭寇,連那些零星的海盜也少多了。聽說朝廷的威武水師,前兩年剛在西洋那邊,剿滅了一股叫什麼……‘海盜王’拉傑的巨寇,聲勢浩大,真是大快人心。如今這海路,不敢說一點風浪沒有,但比起往年,那可是太平太多了,咱們跑船做生意,膽子也壯了。”
聽著這些鄉民們樸實無華、卻飽含著生活質感的話語,感受著他們語氣中那份發自內心的安寧與希望,戚睿涵與身旁的五位女子相視而笑,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與沉甸甸的成就感在胸中悄然湧動,滌蕩著曾經因改變曆史而深藏的不安與疑慮。
曆史的車輪,在這裡的確是被他們合力撬動,拐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軌道。那曾經困擾大明東南沿海數百年的倭患痼疾,那海禁政策帶來的窒息與困頓,以及那片在另一個時空曾籠罩神州大地的、來自北方的陰雲與隨之而來的屈辱,似乎都在這喧囂鼎沸的碼頭空氣中,在這普通漁夫飽經風霜卻充滿希望的笑容裡,真正地煙消雲散了,化為了眼前這派生機勃勃的圖景。
離開喧鬨的漁港,六人商議後,決定前往昆崳山一行。昆崳山乃膠東名山,素有“仙山之祖”的美譽,山林幽靜,洞壑深邃,景色秀麗,正是觀察遠離海岸線的內陸山民生活的好去處。車馬循著漸趨崎嶇但依舊修繕良好的山道前行,但見兩旁山巒疊翠,秋色點染,已有片片紅葉夾雜在蒼鬆翠柏之間,如同畫家不經意間揮灑的朱砂。溪流潺潺,其聲清脆,偶有山鳥啼鳴,更顯空山幽靜。山麓地帶,幾處炊煙嫋嫋升起,白牆灰瓦的村落依山傍水而建,雞犬之聲相聞。
他們尋了一處位於山腰、看起來頗為乾淨寬敞的農家樂借宿。這農家樂的主人是位姓胡的老農,年約五旬,精神矍鑠,麵色紅潤,聽聞有京城來的客人,熱情地迎了出來,將院落打掃得更加整潔。院子頗大,一角堆著金燦燦的玉米棒子,壘得像座小山;屋簷下,則掛滿了一串串紅豔豔的辣椒和飽滿結實的大蒜頭,在秋陽下散發著濃鬱的辛香;幾隻肥碩的母雞在院子裡悠閒地踱步覓食,一切都充滿了田園生活的安逸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