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夜,是那種能吞噬一切光與熱的、純粹的寒冷。寒風如刀,並非誇張的比喻,而是切實的感受。它從西伯利亞無儘的荒原上席卷而來,掠過枯黃偃伏的草海,帶著哨音,又似無數冤魂在曠野上低低嗚咽。
天空像一塊被浸透的、無邊無際的墨色絨布,月亮不知隱沒於何處,隻有幾顆孤零零的寒星,頑強地閃爍著,將微弱而清冷的光輝灑向大地,勉強勾勒出遠方山巒如同巨獸脊背般的起伏陰影,以及近處順軍大營那些連綿、沉默的營帳輪廓。
營盤之內,燈火管製極其嚴格,唯有零星幾點如同荒野鬼火般的光暈,在特定的營帳口或巡邏隊的手中搖曳,與遙遠天際線下那可能屬於沙俄軍團的營火微光遙相對峙,共同營造出一種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的緊張氛圍。白日的戰鬥雖未分絕對勝負,但順軍在沙俄軍新式火器下吃了虧,那股挫敗與不甘如同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一位將士的心頭,然而,在這沉重的壓力之下,複仇的怒火與求勝的渴望,也在悄然滋生、蔓延,如同地火在冰層下運行。
中軍大帳內,景象與帳外的黑暗寒冷截然不同。數臂粗的牛油蠟燭插在精鋼打造的燭台上,穩定地燃燒著,散發出明亮的光和淡淡的油脂氣息,將帳內照得亮如白晝,也驅散了些許北地的寒意。燭光映照在圍在中央那座簡易沙盤旁的幾張凝重麵孔上,每一道皺紋、每一絲表情都清晰可見。
吳三桂眉頭緊鎖,深色凝重,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沙盤粗糙的邊緣反複敲擊,發出單調而輕微的“篤篤”聲,顯露出內心的焦灼與權衡。歲月的風霜和權力的沉澱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跡,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此刻正閃爍著計算的光芒。與他相對的李定國,則如同磐石般沉穩,他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鷹隼,緊緊攫住沙盤上那片被標記為敵軍糧草囤積地的區域,仿佛要透過那些泥沙和標識,看穿其真實的守衛與破綻。
帳簾被掀開,帶著一身寒氣與夜露的戚睿涵和劉菲含快步走入。他們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和高度警惕後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明亮。他們的歸來,以及所帶來的情報,如同在沉悶的鐵屋裡投入了一顆火種,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元芝,劉郡主,你們確認無誤?”吳三桂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抑著的急切。儘管他已貴為國公,權勢煊赫,但在私下場合,尤其是在這決定軍機大事的時刻,他更習慣稱呼戚睿涵的表字“元芝”。這聲稱呼,仿佛將他們帶回了多年前那個決定命運的山海關之夜,帶著一種超越官銜的、複雜難言的信任與聯係。
戚睿涵聞言,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讓他因緊張而有些加速的心跳稍稍平複。他上前一步,努力讓自己的彙報顯得清晰、冷靜,不摻雜任何主觀的僥幸:“回國公爺,李將軍,我與劉郡主反複確認,絕無差錯。那山穀位於我軍東北方向,精確距離約三十裡,地勢相對低窪,入口處有林木遮掩,若非抵近偵察,不易察覺。穀內確有四座大型糧倉,以田字形分布,彼此之間有通道相連。中心位置,矗立一座約三丈高的木質望樓,視野極佳,可俯瞰全穀。”
他略微停頓,在腦海中再次過了一遍用手機拍攝下的畫麵和親眼觀察到的細節,繼續道:“糧倉守衛巡邏確有章法,換崗時間間隔固定。但並非無懈可擊。我們注意到,糧倉後方的圍牆,尤其是靠近山體陰濕的一側,部分承重木樁因常年受潮,已有明顯的腐朽跡象,顏色深暗,甚至能看到菌類生長的痕跡。若以工具巧妙發力,或可撬開缺口,此乃潛入的絕佳薄弱點。”
劉菲含適時地接過話頭,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帳內顯得格外清晰悅耳,帶著一種理科生特有的條理性和冷靜,將感性的觀察轉化為可供決策的數據:“我們記錄了守衛換崗的精確規律,基本上是每半個時辰一次輪換,誤差不超過一盞茶的時間。正門守衛最為森嚴,常駐兩隊,約二十人,裝備了製式火繩槍,站位固定。東西兩側的偏門守衛各僅兩人,警惕性肉眼可見地低於正門。望樓之上,至少有十名弓箭手,分列四角,其箭矢覆蓋範圍足以籠罩穀內大部分區域,是最大的威脅。此外,敵軍的主力營房集中在穀口左側,距離糧倉群約有百步距離;馬廄則位於穀口右側。因此,若我軍行動,首要目標是無聲解決望樓威脅,同時必須迅速控製或乾擾穀口哨塔,並搶占或破壞馬廄,遲滯敵軍騎兵的快速反應能力。”
為了讓這至關重要的情報更加直觀,戚睿涵從懷中取出一個用防水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方形物體——他那來自現代的“法寶”,智能手機。儘管經過多次使用和顛簸,電量已消耗大半,屏幕邊緣也添了幾道細微的裂紋,但在當下這個時代,它依然是超越認知的利器。他熟練地解開油布,操作了幾下有些冰冷的屏幕,調出事先拍攝好的照片和短視頻片段。接著,他連接到一個利用透明水晶和多組透鏡簡單改造的、略顯笨拙的“投影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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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帳幕上顯現出雖然有些模糊、但細節足以辨認的影像——穀地的地形地貌、四座糧倉的精確布局、巡邏隊走過的路徑、守衛站定的位置,甚至某些羅刹士兵在火光下清晰的麵孔……這宛如神跡的一幕,即使吳三桂和李定國已不是第一次見識,眼中仍不禁掠過難以掩飾的驚歎與震撼。李定國撫掌,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有此神物相助,敵情洞若觀火,真乃天助我大順!”
吳三桂的目光則灼灼地盯在投影顯示的糧倉後牆細節上,手指重重地點在沙盤對應位置,沉聲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確鑿之機,斷不容錯過。一旦焚其糧秣,羅刹軍心必然大亂,縱有犀利火器,饑餓之下,亦與燒火棍無異!”
李定國從震撼中收回心神,沉吟片刻,目光在沙盤上迅速移動,手指隨之劃動,開始進行具體的戰術推演和部署:“兵貴神速,既已覓得良機,當以雷霆之勢擊之。依末將之見,我軍可兵分三路,協同進擊。”他的手指首先點向糧倉後部,“第一路,為破襲核心,需挑選絕對精銳,由元芝親自帶領。人數不必多,五十人足矣,但務必是個中好手,身手敏捷,精於潛行、攀爬與無聲格殺。從此處後方腐牆潛入,首要任務是悄無聲息地解決望樓上的所有弓箭手,控製製高點。得手後,迅速打開糧倉正門,並在內部製造混亂,吸引敵軍注意力。”
他的目光轉向劉菲含,帶著信任與托付:“第二路,為縱火奇兵,由劉郡主統率。帶三十名機警靈活、行動迅捷的士兵,多備火油、火藥、引火之物。潛伏於東西偏門外,待元芝那邊得手,或聽到穀內傳出約定的信號,便同時從兩側突入。突入後,不以殲敵為首要,而以縱火為第一要務。火勢越大越猛越好,務求在最短時間內點燃所有能點燃之物,徹底攪亂敵軍部署,使其首尾難顧。劉郡主通曉羅刹語言,可在混亂中高聲呼喊,散布謠言,惑其軍心,亂其鬥誌。”
最後,他的手指重重落在沙盤上的穀口位置,語氣變得斬釘截鐵:“第三路,為決勝主力,由我與吳將軍親自統領。全軍主力騎兵及精銳步卒,提前埋伏於穀口之外有利地形。待穀內火起衝天,正門洞開,元芝發出成功信號,我便親率鐵騎,直衝而入,趁亂擴大戰果,分割殲滅守軍。吳將軍則可分兵一部,專門負責壓製穀口左側營房之敵,不使其有效集結反擊;同時,另派一隊精銳,比如吳小將軍,直撲右側馬廄,搶占或焚毀之,斷絕敵軍騎兵遁逃之路,務求全功!”
吳三桂仔細聽著李定國的部署,目光隨著他的手指在沙盤上移動,不斷微微點頭,補充道:“李將軍思慮周詳,部署得當。元芝,劉郡主,你二人肩負重任,深入虎穴,凶險異常,可有把握?需何等支持,但講無妨。”
戚睿涵與劉菲含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堅定與決然,以及一絲麵對未知危險的凝重。戚睿涵深吸一口氣,拱手肅然道:“末將領命!定竭儘全力,不負國公與將軍重托!”劉菲含也清晰而沉穩地回應:“遵令。縱火及惑敵之事,菲含必儘力而為。”
大計已定,帳內氣氛頓時由之前的凝重審慎,轉為大戰將至的肅殺與緊迫。吳三桂與李定國不再猶豫,立刻喚來傳令親兵,一道道命令被清晰而迅速地傳達下去。整個順軍大營,如同沉睡的巨人被悄然喚醒,開始高效而沉默地運轉起來。
被精心挑選出來的士兵們,無論是戚睿涵率領的五十潛入精銳,還是劉菲含指揮的三十縱火奇兵,亦或是即將隨主力埋伏的大隊人馬,都開始悄無聲息地做著最後的準備。
他們檢查著隨身的腰刀是否磨得鋒利,弓弦是否繃緊有力,箭囊中的箭矢是否滿額且箭簇森然。火折子被小心地用油布包好,火油罐被檢查了封口,均勻地分發給縱火隊的成員。戰馬被喂飽了精飼料,蹄子也用厚實的布條仔細包裹起來,以最大程度減少行進時可能產生的聲響。沒有人高聲喧嘩,隻有金屬與皮革摩擦的細微聲響,以及壓抑的呼吸聲,整個大營在黑暗的掩蓋下,如同一架上緊了發條的精密機械,在絕對的沉默中積蓄著石破天驚的爆發力量。
子時剛過,正是一天之中人體最為困頓、警惕性最容易鬆懈的時刻。漠北的寒風似乎也更猛烈了些,在營帳間呼嘯穿梭,吹得那些矗立的旌旗獵獵作響,這自然的喧囂,倒也巧妙地掩蓋了部隊集結與移動時可能產生的一切細微聲響。
戚睿涵和劉菲含在營帳口再次對視一眼,彼此點了點頭,一切儘在不言中。隨即,他們各自轉身,率領著麾下的小隊,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大營,迅速被無邊的黑暗所吞沒。他們嚴格按照之前探查時標記的隱蔽路線,向著那座決定戰局走向的山穀潛行。
腳下是凍得硬邦邦的土地和乾枯脆弱的草梗,每一步落下,都需要極好的控製力,以避免發出不必要的聲響。戚睿涵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因為緊張和行動而有些急促的心跳聲,他甚至能感覺到血液在血管中加速流動帶來的微熱感。他強迫自己進行深長而緩慢的呼吸,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感,卻也讓他高度集中的精神保持著一絲必要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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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偶爾回頭,目光掃過緊跟在他身後的五十名士兵。這些士兵眼神沉靜如古井,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光,動作輕捷而穩定,氣息綿長,顯然都是曆經多次血火淬煉的百戰老兵,對即將到來的危險不僅沒有畏懼,反而隱隱流露出一種獵手般的興奮。這讓他原本有些懸著的心,稍稍安定了幾分。而劉菲含則帶著她的三十人隊伍,如同暗夜中分流的兩支溪水,消失在另一個方向,前往預定的攻擊發起位置。
越是接近目標山穀,空氣中的戒備感就越是明顯。即便有風聲乾擾,戚睿涵和他身後的精銳們依然能隱約捕捉到從穀內隨風飄來的、巡邏兵沉重的靴子踩在凍土上的規律聲響,以及偶爾幾聲語調古怪、意義不明的羅刹語交談。所有人在戚睿涵一個簡潔的手勢下,立刻伏低了身形,幾乎與地麵融為一體,借助著地勢的起伏和岩石、枯草的陰影,如同緩慢流動的暗影,一點一點地向著那處標記好的腐朽圍牆靠近。
在幾乎能聞到穀內飄出的、混合著馬糞、皮革和烤麵包氣息的距離上,他們停了下來。戚睿涵示意隊伍分散隱蔽,自己則帶著兩名觀察力最敏銳的士兵,匍匐前進,來到那處圍牆下近距離觀察。靠近了看,那處牆體的狀況比他們預想的甚至還要理想一些——或許是因為連日的極寒天氣,將木質中的水分徹底凍結,使得原本就腐朽的木頭變得更加脆弱酥鬆。兩名在軍中以力氣和擅長使用撬杠工具著稱的魁梧士兵,在戚睿涵的示意下,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狸貓般悄無聲息地貼近牆壁。他們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前端用厚布包裹了好幾層的鐵釺,小心翼翼地插入木樁與地基、以及木樁之間的縫隙中,然後屏住呼吸,腰背緩緩發力。
一陣極其細微、幾乎被風聲完全掩蓋的“嘎吱……嘎吱……”聲響起,在寂靜的夜裡卻顯得格外清晰,讓周圍所有士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幸運的是,這個過程並未持續太久。片刻之後,一塊足夠一個成年男子側身鑽入的縫隙被成功地、悄無聲息地撬了開來。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陳年穀物、灰塵和木頭黴變的氣息,從圍牆內部撲麵而來。
戚睿涵屏住呼吸,壓下心中的激動,第一個側過身體,如同遊魚般,靈巧地從那道縫隙中鑽了進去。圍牆內部是糧倉與山體之間的一條狹窄通道,堆放著一些廢棄的木板、破損的麻袋等雜物,光線比外麵更加黯淡,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隻有遠處穀口方向營火的微光,經過多次反射後,勉強提供了一點可憐的照明。他靜靜地蹲伏在陰影裡,迅速讓眼睛適應這極度的黑暗,同時耳朵捕捉著周圍的任何動靜。借著那點微光,他隱約能辨認出不遠處四座糧倉高大的、如同巨獸般蹲伏的輪廓,以及更遠處,山穀中心那座望樓黑魆魆的影子,樓上似乎有兩個模糊的人影在緩緩移動。
他向後伸出手,打了一個代表“安全,可以進入”的預定手勢。隨後,外麵的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如同訓練有素的幽靈,魚貫而入。整個過程,五十人全部成功潛入,除了衣袂與牆壁不可避免的摩擦聲和極其輕微的呼吸聲,竟未發出任何足以引起警覺的響動。所有人進入後,立刻按照事先的分工,緊貼著糧倉冰冷粗糙的木板牆壁,將自己完美地融入陰影之中,一動不動。
時間在壓抑的等待中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顯得格外漫長。戚睿涵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沙漏流逝的速度,根據之前的觀察,下一輪守衛換崗的時間應該就在一刻鐘之內。他必須在換崗完成、新的守衛精神相對警惕之前,解決掉望樓上那十名弓箭手——這是整個計劃最關鍵,也最危險的一環。
那座望樓是純木製結構,由幾根粗大的原木作為主體支撐,有一道簡陋的、沒有扶手的樓梯盤旋通往頂部平台。樓下的入口處,可以隱約看到兩名抱著火繩槍的衛兵,正靠著柱子,腦袋一點一點,似乎難以抵抗深夜的困意。戚睿涵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尤其是從藏身處到望樓下的路徑,然後對身邊幾名特意挑選出來的、擅長攀爬和精準弩射的士兵做了幾個複雜而精確的手勢。
兩名弩手悄然在陰影中架起了已經上好弦的輕便手弩,淬毒的弩箭在黑暗中泛著幽藍的微光,他們穩穩地瞄準了樓下那兩名衛兵毫無防護的咽喉部位。另外三名身材精乾、最擅長攀爬的士兵,則如同蓄勢待發的靈猿,利用糧倉牆壁的凹凸不平和地麵上雜物的陰影,悄無聲息地向望樓的底部摸去。他們身上攜帶著帶繩的撓鉤和鋒利的短刀,準備進行致命的攀襲。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穀口方向突然隱約傳來一陣馬蹄聲和木質車輪碾過凍土的轆轆聲,似乎又有一支小型的運輸隊或是傳令兵在深夜抵達,引起了一陣小小的、帶著睡意的騷動和詢問聲。這意外的插曲,反而幫了戚睿涵他們一個大忙——望樓上的弓箭手注意力立刻被穀口的動靜所吸引,其中幾人甚至探出大半個身子,向著穀口方向張望和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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