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書房，炭盆驅散著自張府帶回的、仿佛滲入骨髓的陰寒。空氣凝重，案頭那盞明亮的油燈，似乎也難以照亮盤旋在幾人心頭的迷霧。
梁錚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挺拔卻帶著沉思的重量。元元坐在一旁，指尖無意識地描畫著茶杯上的紋路，腦海中反複回放著那隻詭異的銀線蝴蝶香囊，以及……彥茹看到它時，那瞬間驟縮的瞳孔和微顫的指尖。
“彥茹，”她終是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她認得那蝴蝶。她的反應，絕不僅僅是驚訝。”
梁錚轉過身，眸色在燈光下顯得愈發深沉：“嗯。她身上牽扯的舊事，比我們知道的更深。這‘青粉’之毒，恐怕也非無根之木。”他走到元元身邊坐下，習慣性地將她微涼的手攏入掌心，那沉穩的溫度莫名讓人安心，“此事，需格外謹慎。”
另一邊，在客院臥房中，秦泰正將一杯一直溫著的熱參茶遞到趙彥茹手中。他眉頭緊鎖，那雙慣常帶著幾分漫不經心或冷厲的鳳眸裡，此刻隻剩下全然的擔憂，與他之前在張府下令封門、殺氣凜然的錦衣衛同知判若兩人。
“感覺如何？”他聲音低啞，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目光緊緊鎖住她蒼白的麵容。
趙彥茹捧著茶杯，借著那點暖意汲取力量，麵上勉強扯出一絲寬慰的、符合她“病弱”人設的淺笑：“無妨，隻是有些氣短，歇息片刻便好。”她低垂著眼睫，避開他過於銳利的探究，長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更顯脆弱。
梁錚和元元此時過來探望彥茹，二人進屋後見趙彥茹身體狀態尚可，便放心許多。元元將檢驗結果清晰道出：“蘇氏所中之毒，我暫命名為‘青粉’。此物毒性猛烈，尤其經由口鼻或混入特定載體服食後，發作極快。根據其性狀，最可能的投毒載體是色澤鮮豔、氣味濃鬱之物，比如……蜜餞果脯，或是胭脂水粉。”她拿起紙筆，簡單勾勒出毒素可能混入的路徑，思路明確，“凶手必須能接觸到這些內宅之物，並且熟悉女眷間的饋贈往來。”
梁錚頷首，接口道，目光掃過秦泰與趙彥茹：“如此，調查重點需放在與蘇氏有來往的各府內眷，尤其是近期的禮物流轉。張府內部要查，但外圍交際網絡更為關鍵。”
秦泰冷哼一聲，狹長的鳳眸中寒光一閃：“已讓人去調相關卷宗。禮部侍郎這個位置，本就是個是非窩，如今看來，有人想把水攪得更渾。”他說話時，一隻手仍下意識地虛扶在趙彥茹的椅背上，是一個充滿保護意味的姿態。
就在這時，趙彥茹抬起了頭，聲音雖輕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與她病弱的外表形成微妙反差：“外人探查內宅，阻力重重，易打草驚蛇。若要查清毒源脈絡……讓我去。”她強調了“內宅”二字。
“不行！”秦泰猛地站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斬釘截鐵的厲色。他拳頭緊握，指節泛白，胸膛因情緒激動而微微起伏，“你如今是什麼身子？！那毒物詭異，與你咳血之症或許同源！再去涉險，是嫌命長嗎？”恐懼，如同實質的冰錐，刺穿了他慣常的冷靜。他無法忍受她再次置身於任何危險之中，尤其是與那詭譎“青粉”相關的危險。
趙彥茹並未被他的厲色嚇退，反而迎上他驚怒交加的目光，唇邊漾開一絲極淡卻異常堅定的笑意：“正因可能與我有關，我才更要去。”她停頓了一下，似是積蓄力氣，聲音更輕，卻字字清晰，敲在每個人心上，“而且，隻有我……能認出他們的暗號。”
“他們？”梁錚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複數代詞。
“那銀線蝴蝶的繡法，”趙彥茹垂下眼簾，聲音帶著一絲縹緲的回憶，仿佛在敘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我……在娘家一些極舊的物件上見過類似的。神韻極似，絕非巧合。”她沒有明說“娘家”是哪個家，但在場三人都心知肚明——那指的是她真正的出身，前丞相府。一股無聲的寒意，瞬間彌漫了整個書房，將炭火的暖意都驅散了幾分。
秦泰死死盯著她，喉結滾動，最終，所有的暴怒與恐懼都化為一種更深沉的無力與妥協。他了解她，深知她那看似風吹就倒的軀殼下，藏著怎樣一顆堅韌、甚至敢於與命運博弈的心。她此刻點明“暗號”，便是亮出了非她不可的理由。
梁錚打破了僵局，目光沉穩地看向秦泰：“彥茹所言，確是眼下最快觸及核心的路徑。但安危是第一要務。”他轉向元元，“元娘，你能否配製一些解毒藥物，讓彥茹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沒問題！”元元立刻應下，“我這就去配製一種能緩解多種毒性的解毒丸。雖不敢說完全化解那特製的‘青粉’，但至少能壓製毒性，爭取救治時間。”
秦泰緊繃著臉，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幾乎要將空氣都凍結。終是，他啞聲開口，帶著千鈞之重：“地點。”他選擇了妥協，用行動支持，儘管這支持讓他心如油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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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彥茹輕輕報出：“戶部主事李嵩的夫人王氏，在城南有處‘暖香彆院’，常邀女眷小聚。蘇氏是常客。李家……與陳爹爹家曾是世交。”她口中的“陳爹爹家”，此刻指的自然是她目前明麵上的身份，“陳霜霜”的娘家，已卸任的陳尚書家。線索在此刻串聯。李嵩，戶部，世交，暖香彆院，蝴蝶暗號。
梁錚拍板：“好。元娘配藥，阿泰安排彥茹以合適身份進入彆院，布置人手，內外策應，務必周全。”
梁府的小藥房內，燈火通明。元元熟練地稱量、研磨、調和，最後將混合了甘草、綠豆、金銀花等多種解毒藥材的蜜丸搓成龍眼大小。
“成了，”她將幾顆褐色藥丸遞給梁錚，“不過，我故意隻用了七分藥力。”
梁錚接過，在指尖撚動，神色並無意外，反而露出一絲了然的讚許：“半效之藥，既可在彥茹真有不測時暫保性命，又可讓她有‘中毒虛弱’的理由，便於她留在彆院內暗中觀察，而不引人疑心。元元，你思慮得很周全。”
元元鬆了口氣：“我總覺得，彥茹這次主動請纓，不僅僅是為了查案。她好像……藏著很多心事，連秦泰都未必全然知曉。”
“她身世複雜，背負甚多。”梁錚將她攬入懷中，低聲道，“我們既要借她之力，也需護她周全。這半效之藥，便是我們的後手。秦泰那邊，我稍後會去與他分說，他雖心急，卻也明白其中利害。”
與此同時，秦泰在梁府的書房內。
兩名身著夜行衣、氣息精乾的男子肅立聽令，是他最信賴的暗探頭領。
“夫人會以合適的身份進入暖香彆院。你們二人，設法混入彆院仆役之中，一人負責內外傳遞消息，另一人需儘可能貼近保護，務必隱匿行跡。”秦泰的聲音冷得像冰，眼神銳利如刀，與他平日裡那副慵懶貴公子的模樣截然不同，“記住，夫人的安危，高於一切。若她有半分損傷，或是消息傳遞有誤……”他頓了頓，每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寂靜的夜裡，“不必等我命令，優先保人，若情況危急，可動用一切手段，事後報我即可。”
“是！屬下遵命！”兩名暗探單膝跪地，聲音斬釘截鐵。他們深知，這位上司一旦觸及底線，其手段之狠辣果決，無人能及。
而在秦泰和趙彥茹夫婦二人暫居的客院廂房內，燭光柔和。彥茹她坐在梳妝台前，手中握著元元剛剛送來的、用精致小瓷瓶裝好的三顆解毒丸。瓷瓶溫潤，她卻感覺指尖一片冰涼。
“元娘，辛苦了，這藥我會隨身帶著。”她對著前來送藥的元元柔聲道，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感激與一絲屬於“陳霜霜”的脆弱，“你放心，我會惜命，我還等著……和你們一起去江南看看呢。”她的話語輕軟，帶著對未來的些許憧憬，完美地掩飾了內心的波瀾。
送走元元，房門輕輕合上。
趙彥茹臉上的柔弱如潮水般褪去。她拔開瓶塞，倒出那三顆褐色藥丸，放在掌心仔細端詳。然後，她取來一方乾淨的絲帕，極其小心地將其中兩顆藥丸用指甲刮下約莫三分之一的分量，分彆用絲帕包好。一顆稍大的，她藏入了貼身荷包最內層的夾層；另一顆稍小的，則被她塞進了梳妝台一個極其隱蔽的榫卯縫隙之中。
做完這一切，她將隻剩下兩顆多一點的藥丸放回瓷瓶，緊緊握在手中。燭光下，她的眼神複雜難明，有決絕，有算計，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
她需要這“半效”的藥力來製造中毒假象，也需要留下部分“乾淨”的藥粉，作為日後可能需要的……“證據”。她不能完全依賴他人的保護，即使那是梁錚和元元的好意，是秦泰傾儘全力的守護。有些路，她必須自己走；有些真相，她必須親手揭開；有些仇，她必須親自去報。這藏起的藥粉，是她為自己留的退路，也是她投向深淵、用以攪動渾水的一顆石子。
窗外，夜梟發出一聲淒厲的啼叫，劃破了寂靜的夜空。趙彥茹吹熄了燭火，將自己融入一片黑暗之中，隻有手中那微涼的瓷瓶，提醒著她即將踏上的、遍布荊棘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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