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縣衙的後院,獨辟了一處陰涼的廂房作為臨時殮房。
時值盛夏,縱然門窗緊閉,仍有一股混合著陳腐木料、消毒醋液與隱約異樣的氣息在空氣中沉浮,壓得人有些透不過氣。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上糊的桑皮紙,變得朦朧而微弱,恰好照亮房間中央那塊臨時搭起的寬大木台。
台上,那具從織坊地基深處重見天日的骸骨,已被老仵作帶著學徒小心地清理乾淨。泥土儘去,露出森森白骨,以一種扭曲而僵硬的姿態陳列著,無聲地訴說著埋藏於黑暗中的痛苦。每一根骨頭都像是被時光打磨過的慘白玉石,關節處的磨損、細微的裂痕,都成了等待解讀的密碼。
梁錚褪去了官袍,隻著一身深灰色的棉布直裰,袖口挽至肘間。他站在木台前,神色是慣常的沉靜,唯有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閃爍著專注的光芒。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先靜靜地審視了骸骨片刻,目光從顱頂掃至趾尖,仿佛在與之進行一場無聲的交流。
元元站在他身側稍後的位置,她沒有像尋常婦人那般畏懼回避,而是同樣專注地看著,手中拿著紙筆,準備隨時記錄。她麵前的另一張矮幾上,鋪著從現場帶回的青布碎片和那塊至關重要的蜀錦殘片,旁邊還放著清水、白醋、鑷子、放大鏡等物。
“開始吧。”梁錚的聲音低沉,打破了殮房的寂靜。他首先拿起一個特製的、帶弧度的細長銅鑷,示意老仵作扶穩顱骨。他的動作極其輕柔、穩定,小心翼翼地將鑷尖探入顱骨鼻腔的深邃孔洞之中。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連窗外聒噪的蟬鳴似乎也在這一刻遠去。
鑷子在內裡細微地探索、刮擦著。片刻,梁錚緩緩抽出鑷子,尖端沾著些許黑褐色、質地硬脆的殘留物。他將其置於鼻下極輕地嗅了嗅,眉頭微蹙,隨即又將其放入旁邊盛著清水的白瓷碗中。隻見那些殘留物遇水並未立刻融化,而是緩慢地析出些許油脂般的痕跡。
“是蜂蠟。”梁錚沉聲道,用鑷子輕輕撥動著水中的殘渣,“雖年代久遠,形態改變,但其特性猶存。死者生前,口鼻曾被蜂蠟嚴密封堵過。”他抬眼看向元娘,元元立刻在紙上記下“鼻腔,蜂蠟殘留”。
這個發現讓氣氛瞬間凝重。封堵口鼻,這絕非意外或自然死亡的特征,而是指向了明確的他殺,且手段頗為殘忍,意在阻止受害者發聲和呼吸。
接著,梁錚的目光下移,落在骸骨的脛骨上。他示意老仵作將腿骨抬起,對著光線仔細查看。隻見左右兩根脛骨的中段,都清晰地印著幾道深色的、幾乎要嵌入骨質的環形凹痕,與周圍骨骼的色澤和質感明顯不同。
“看這裡,”梁錚用手指虛點著凹痕,“這與現場發現的腐朽麻繩痕跡位置吻合,但此痕更深、更窄,邊緣更為銳利。麻繩柔軟,難以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這更像是……被鐵索之類更為堅硬、沉重的物體長期緊縛所致。”他用手比劃了一下鐵索的粗細,元元迅速標注“脛骨,深勒痕,疑為鐵索”。
檢查完腿部,梁錚開始探查胸肋骨。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輕輕拂過每一根肋骨的表麵。突然,他的手指在左側第三、四、五根肋骨處停了下來。這幾根肋骨的中段,存在著明顯的、不自然的彎曲和斷裂痕跡,斷口參差不齊,與陳舊性骨折的愈合形態相似,但又帶著一種暴力所致的猙獰。
“這三根肋骨,生前斷裂。”梁錚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斷口形態顯示,是遭受猛力撞擊或碾壓所致,符合受害者生前曾劇烈掙紮、反抗的特征。”
至此,主要的骨骼傷痕已基本查驗完畢。梁錚直起身,微微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腦海中開始將這些零散的碎片拚湊起來。鼻腔的蜂蠟,脛骨的鐵索勒痕,斷裂的肋骨……
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掃過完整的骸骨骨架,結合骨骼的風化程度、骨質密度以及現場土壤的壓實情況,綜合判斷道:“死者為男性,年約二十至三十,身高五尺七寸左右。死因……係活埋窒息所致。過程應是:先遭人以鐵索捆綁雙腿,限製行動,期間可能因反抗遭遇暴力,導致肋骨斷裂,最後被以蜂蠟封住口鼻,投入土坑中……活活悶死。”
他頓了頓,給出了時間推斷:“根據骨骼風化程度及埋屍點的土層情況,死亡時間,應在一年之前,大抵是永樂二十四年春季。”
這個結論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活埋,這是何等殘酷的刑罰!
另一邊,元元的工作也在同步進行。她先是小心地將那塊蜀錦殘片用清水潤濕,用柔軟的毛刷輕輕拂去表麵的浮塵,然後將其攤平在鋪著白綢的托盤上,借助窗戶透入的朦朧光線和一枚水晶放大鏡,仔細審視。
“夫君,你看,”她招呼梁錚近前,指著殘片上的紋樣,“這金線牡丹的繡工極其精湛,金線的撚度、牡丹花瓣的層疊走勢,都非普通織工所能為。還有這邊緣的‘沈’字繡印,針腳細密均勻,是用了心的。”她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擁有這等手藝,又姓沈的織工……範圍應該可以縮小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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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她又拿起那些腐朽的青布碎片,雖然布料本身已脆弱不堪,但其編織的紋理仍依稀可辨。“這種‘雙經雙緯’的織法,經緯線交織緊密,形成的布麵比尋常平紋布要厚實耐磨一些。我記得……江寧本地,好像隻有城西的‘福記布莊’出產這種料子,因為他們家有一台祖傳的改良織機,專織這種布。”
就在這時,殮房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秦泰掀簾而入。他依舊是那身利落的錦衣衛常服,帶來一身外麵的熱氣。
“梁兄,”秦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探查後的確定,“織坊周邊那片桑園,我親自去看了。埋屍點的土色確實與周邊有異,更為板結,夾雜的雜物也少,像是回填土。最重要的是,旁邊那棵老槐樹的樹根,有幾根已經緊緊纏繞並穿透了骸骨的脊椎骨,這種程度的共生,絕非一年半載能夠形成,確認是刻意選址埋屍,時間不短了。”
他頓了頓,補充道:“另外,我已憑借錦衣衛的權限,暫扣了織坊庫房近兩年的所有出入賬冊。周瑾不是說去采買絲線嗎?正好查查,庫房裡是否異常支取過蜂蠟、鐵索這類東西。”他的作用清晰明確——利用身份優勢,提供場地勘察的權威結論,並控製關鍵的幾本賬冊以供梁錚查閱。
正說著,趙彥茹派來的心腹家仆也趕到了,呈上一份抄錄工整的文書。“梁大人,梁夫人,”家仆恭敬稟報,“這是我家夫人查閱了江寧縣近五年黃冊後,特意篩選出的記錄。永樂二十四年三月,籍貫沈家村的‘沈阿福’,年二十三,職業登記為‘錦記織工’,備注欄寫著‘外出未歸’。”
沈阿福!錦記織工!
與蜀錦殘片上的“沈”字繡印,以及元元對織工手藝的判斷,完美契合!
梁錚與元元對視一眼,心中都是一震。這條線索太關鍵了!幾乎可以確定,這具無聲的骸骨,就是那位失蹤一年多的年輕織工——沈阿福!
“去沈家村!”梁錚當機立斷,必須立刻找到沈阿福的家人進行確認。
“我去福記布莊,核實這青布的來源和購買記錄。”元元立刻接上,她的調查方向與梁錚的入戶訪查形成了完美銜接。
秦泰點頭:“賬冊我會儘快梳理,若有發現,即刻告知。另外,我會加派人手,盯著周瑾的府邸,看他何時‘采買歸來’。”他的任務依舊是輔助——人手監視、查閱賬冊。
梁錚夫婦牢牢占據著推理的核心位置,一個負責屍檢定性、直擊死者身份,一個負責物證溯源、追蹤涉案物品;而秦泰則如同最可靠的後盾,利用其特殊身份,為他們掃清障礙,提供他們所需的信息和保障。
案件的迷霧,正在這緊密的配合中,被一層層撥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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