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
通州城上空，天高雲淡，秋日的陽光帶著一種澄澈的明亮，卻驅不散籠罩在順天府衙上空的肅殺之氣。
今日，便是三司會審，對轟動一時的通州僉事殺妻案進行最終審理定罪的日子。
順天府衙大門洞開，但尋常百姓已被衙役遠遠隔離開來，隻能聚在遠處的街口，翹首張望，議論紛紛。衙內大堂，早已布置得莊嚴肅穆。正堂之上，“明鏡高懸”的匾額被擦拭得鋥亮，在透過高窗的光線下閃爍著冷硬的光芒。
大堂中央，設三張公案。居中為主審官順天府尹，左側為協審大理寺卿梁錚，右側為協審錦衣衛指揮僉事秦泰。三人皆身著正式的緋色官袍，梁錚與秦泰雖為協審，但其身份與在此案中的關鍵作用，使得他們與主審官幾乎平起平坐。堂下兩側，按察使司派來的見證官員、書記文書、以及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肅立無聲，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元元與扮作隨行人員的趙彥茹，則被特許坐在堂側簾幕之後，見證這最後的審判。
“帶人犯周承業！”順天府尹一拍驚堂木，聲音洪亮，回蕩在空曠的大堂內。
一陣沉重的鐐銬聲響由遠及近。兩名身材高大的衙役，押解著周承業走上堂來。不過半月有餘，他仿佛蒼老了二十歲，原本梳理整齊的頭發如今花白散亂，麵容憔悴枯槁，眼窩深陷，那身囚服穿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他步履蹣跚，鐐銬隨著他的移動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然而，與之前崩潰癱軟的狀態不同，此刻的他，臉上竟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麻木的平靜，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已在之前的供述中燃燒殆儘。
接著，涉案的柳氏、李巡檢也被依次帶上堂。柳氏依舊麵色蒼白，低眉順眼，但眼神中已少了那份驚惶，多了幾分劫後餘生的恍惚。李巡檢則垂頭喪氣，不敢抬頭看堂上諸官，更不敢看身旁的周承業。
會審按部就班地進行。順天府尹作為主審，一一核驗案卷，傳喚關鍵證人，出示重要物證。周府老仆關於周承業卯時歸家、袖口沾泥、命人生火的證詞；王記鐵匠鋪關於特製雁翎刀及其“丟失”後急於打造新刀的記錄；柳氏關於被脅迫假扮外室、接收栽贓信件的過程；李巡檢關於案發淩晨受周承業脅迫拿走布靴的供述；以及最重要的——從通惠河中打撈出的那個布囊，以及囊中之物：刻“承”字雁翎刀、染血青衫、安神藥包、栽贓布靴……
每一件證物被呈上，每一句證詞被宣讀，都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壘砌在周承業的罪責之山上。堂上堂下，寂靜無聲，隻有書記官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以及證物被傳遞時輕微的碰撞聲。
當所有證據核驗完畢，順天府尹目光如電，射向堂下跪著的周承業，沉聲問道：“周承業，上述人等證言，所列諸般物證，你可還有何辯解？”
周承業緩緩抬起頭，他的目光有些空洞，緩緩掃過堂上端坐的梁錚、秦泰，掃過簾幕的方向，最後望向大堂之外那片被隔開的、象征著自由與生機的秋日天空。他嘴角扯動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他搖了搖頭，聲音嘶啞而平靜，不再有任何狡辯或情緒起伏：“罪臣……無話可說。所有指控，罪臣……供認不諱。”
這三個字“供認不諱”，仿佛抽走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也為他這場殘忍的罪惡，畫上了一個終結的符號。
接著，順天府尹依據《大明律》，開始宣判：
“人犯柳氏，雖受周承業脅迫，參與偽飾外室、接收栽贓信物，然念其最終主動供述實情，助力查明案情，且未直接參與殺人，免予治罪，當堂釋放！”
柳氏聞言，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地，連忙叩頭謝恩，被衙役攙扶下去。
“人犯李巡檢，身為朝廷命官，不知潔身自好，貪墨漕銀在前，又受周承業脅迫，知情不報，協助隱匿栽贓物證在後，依律判杖刑三十，革去巡檢之職，永不敘用！”
李巡檢麵如死灰，重重磕了個頭，被衙役拖了下去，等待他的將是皮開肉綻的杖刑和黯淡的前程。
最後，順天府尹的目光，如同最終審判的利劍，落在了周承業身上。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凜然的官威和不容置疑的決斷：
“人犯周承業！爾身為通州按察使司僉事，朝廷五品命官，本應明刑弼教，以身作則，恪守國法！然爾卻利欲熏心，貪腐漕銀在前；為掩蓋罪行，竟對結發之妻心生殺機，以安神藥物迷昏，持利刃殘忍殺害，事後更偽造現場，栽贓他人，企圖瞞天過海！爾之行為，可謂喪儘天良，人神共憤！罪行累累，證據確鑿，依《大明律·刑律·人命》‘故殺者，斬’之條，判周承業——斬立決！所有家產，抄沒充公！以正國法，以慰冤魂！”
“斬立決”三字，如同驚雷，炸響在大堂之上，也徹底擊碎了周承業臉上那麻木的平靜。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眼中最後一點光芒也熄滅了，隻剩下無儘的黑暗與死寂。他被衙役如同拖拽死狗般，從地上架起，拖向那陰暗的牢獄，等待最終的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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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將被拖出大堂的那一刻，他忽然掙紮著回過頭，用一種混合著不甘、怨恨與徹底絕望的眼神，嘶聲喊道：“蘇氏……蘇氏她若不管我那麼嚴……若肯睜隻眼閉隻眼……我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這最後的辯解，暴露了他至死不悟的本質，將一切歸咎於受害者的“不寬容”，其自私冷酷，令人齒冷。
梁錚聞言，眉頭緊蹙，沉聲駁斥，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周承業！你身為司法官員，知法犯法，是為不忠；貪腐瀆職，是為不廉；殺妻滅口，是為不仁；栽贓陷害，是為不義！似你這等不忠不廉不仁不義之徒，有何顏麵在此諉過他人？國法昭昭，天理循環，今日之果，皆你昨日所種之因！”
這番義正辭嚴的駁斥，如同洪鐘大呂，回蕩在公堂之上，也傳到了簾幕之後。
元元輕輕歎了口氣，對身旁的趙彥茹低聲道：“彥茹，你看，再精密的偽裝，終究敵不過細微處的真相。他若不怕人發現正門鑰匙，若熬藥時不留下那個藥包，或許還能多遮掩一時。”
趙彥茹點了點頭，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冷靜：“人心之惡，往往就藏在這些自以為周全的細節裡。而證據，也恰恰藏在這些細節之中。尤其是在這京城周邊，各方目光彙聚之地，一舉一動，更易留下痕跡，想要完全掩蓋，難如登天。”
三司會審，至此落下帷幕。
正義的法槌已然敲響，隻待最後的刑場，為這樁交織著貪欲、背叛與謀殺的慘案，畫上那個血色的、卻又大快人心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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