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添丁的秤鋪開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鋪子不大,卻傳了三代。他手藝好,做的秤準,村裡人買賣糧食、肉貨,都愛找他稱斤兩。可這些年,外頭時興電子秤,來光顧的人越來越少,鋪子裡積了灰,連那盞煤油燈都顯得昏黃無力。
立夏那晚,蟬鳴聒噪,廖添丁正用絨布擦拭祖傳的十六兩老秤,忽然聽見門板“吱呀”一聲響。抬頭望去,門口站著個穿灰布衫的老人,右肩高左肩低,像是常年挑擔壓彎了脊背。月光斜斜地照在他半邊臉上,另一側卻隱在黑暗裡,看不真切。
“修秤。”老人聲音沙啞,像枯枝摩擦。
廖添丁接過他遞來的包袱,觸手冰涼,包袱皮是靛藍色土布,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解開三層油紙,裡頭裹著一台黃銅秤盤,盤底結著黑褐色的汙垢,秤杆上刻著古怪的紋路,像是蛇蛻皮時留下的痕跡。
“這秤……”廖添丁剛想問問來曆,抬頭卻發現老人已經退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隻留下一句:“秤修好,我來取。”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連腳步聲都沒有。
廖添丁把秤搬到工作台上,煤油燈忽然“啪”地爆了個燈花,火光搖曳間,他仿佛看見秤盤裡的汙垢蠕動了一下。再定睛看時,又隻是普通的鏽跡。他搖搖頭,心想自己眼花了,便拿起細砂紙打磨秤杆。
砂紙剛刮過秤杆,竟刮下一片暗紅色的碎屑——那不是銅鏽,倒像是乾涸的血漬。
廖添丁心裡發毛,但轉念一想,或許是秤主人家殺豬宰羊時沾上的血,便沒再多想。他仔細修好秤,擺在櫃台邊,等那老人來取。
可一連三天,老人始終沒露麵。
第四天清晨,賣豆腐的李瘸子挑著擔子來稱豆子。廖添丁順手拿起那台怪秤,豆子倒進秤盤時,秤砣竟自己滑到了“三斤四兩”的位置。李瘸子付了錢,挑著擔子走了。廖添丁低頭一看,櫃台上竟多了一小把黃豆——正好是差額的部分。
他愣在原地,心裡隱隱不安。
當晚,他夢見祖父站在床前。祖父穿著下葬時的藏青壽衣,右手握著把滴血的秤鉤,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廖添丁驚醒,發現枕頭上落了一層黑灰,像是燒過紙錢的餘燼。
從那以後,廖添丁開始用這台怪秤做生意。每次稱重,秤砣總會自己滑動,讓他多賺些零頭。可奇怪的是,凡是經他稱過的東西,買主總會出點意外——李瘸子的豆腐車翻進溝裡,王屠戶的臘肉生蛆,孫家媳婦稱完雞蛋當晚就發高燒說胡話。
更詭異的是,廖添丁發現自己的體重在一天天減輕。他站上自家的秤,指針竟比上個月少了整整七斤!可他的飯量沒減,人卻越來越瘦,眼眶深陷,臉色發青,像是被什麼東西一點點吸走了精氣。
立秋那天,村裡來了個收山貨的商人。王屠戶拎著臘肉來稱重,怪秤顯示比普通秤少二兩。商人走後,王屠戶折回來,掏出隨身帶的彈簧秤一稱,果然少了分量。
“添丁,你這秤不對吧?”王屠戶狐疑地盯著他。
廖添丁後背沁出冷汗,他終於明白——這秤不是稱給活人用的。
當晚,廖添丁翻出祖父的舊賬本。最後一頁有段褪色的字跡:
“十六兩秤稱陽,十八兩秤稱陰。若遇秤星自轉,速埋三尺桃木下。”
賬本夾層裡掉出一張黃紙,上麵畫著一台秤,秤盤裡蹲著個無麵人,雙手抱膝,像是在等待什麼。
第二天,廖添丁去找村西的廖三爺。老人聽完他的描述,手裡的煙杆“啪嗒”掉在地上,臉色驟變:“那是鬼秤!你祖父……”話沒說完,突然劇烈咳嗽,竟吐出一口黑血。
“你祖父當年……用過這秤。”廖三爺喘著氣,聲音發抖,“它能稱出活人的陽壽……你祖父用它稱過七個短命鬼的命,後來……”
“後來怎樣?”廖添丁急問。
“後來,他自己也成了秤上的魂。”
中元節那晚,廖添丁決定處理掉鬼秤。按照祖父筆記的記載,他準備了朱砂、公雞血和五穀。子時三刻,秤盤突然自己傾斜,指向後山墳地的方向。月光下,秤杆上的銅星一顆接一顆亮起,像無數隻突然睜開的眼睛。
他抱著秤來到祖父墳前,剛挖好坑,秤砣突然滾到“十八兩”的位置——這是稱鬼的刻度。四周響起沙沙聲,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人在走動。
“我知道您想要什麼。”廖添丁把公雞血倒在秤盤上,可液體卻順著看不見的溝槽流進秤杆,“但廖家……不能再害人了。”
秤杆劇烈震動,黃銅星子叮叮當當往下掉。廖添丁迅速把五穀撒在秤上,用浸過朱砂的紅線纏住秤鉤。當第一縷晨光照到墳頭時,鬼秤終於安靜下來,秤盤裡凝著一層白霜。
正午時分,村民發現廖添丁仰麵躺在祖父墳前,右手緊握著秤鉤,鉤尖刺進自己的咽喉。他臉上帶著解脫般的微笑,而那台鬼秤已經碎成無數片,每塊碎片上都刻著一張扭曲的人臉。
後來,每逢陰雨天,村裡人還能聽見秤鋪裡有撥動秤砣的聲響。有人說廖添丁是被祖父的鬼魂索了命,也有人說,是鬼秤自己找上了門。隻有廖三爺在臨終前透露,那天夜裡,他看見七個黑影從後山飄下來,挨個在碎秤前彎腰行禮。
如今,秤鋪舊址早已荒廢,野蒿瘋長,可關於“稱命秤”的傳說,卻在十裡八鄉又添了個陰森版本。老人們告誡子孫——千萬彆在半夜稱東西,尤其當秤砣自己滑動的時候,那可能是在稱你剩下的陽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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