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琴嫁到李家坳的第七個年頭,丈夫李建國在煤礦上出了事。
消息是村支書親自送來的,說建國在井下為了救兩個新來的礦工,被塌方的煤塊埋了。等挖出來時,人已經沒了氣息,隻留下一身沾滿煤灰的工裝和口袋裡半包沒抽完的紅塔山。
雪琴沒哭,隻是默默地接過村支書遞過來的撫恤金和一紙工傷認定書。她轉身走進灶房,往大鍋裡添了水,開始為前來幫忙的鄉親們準備飯菜。動作一如既往地麻利,隻是偶爾會停下來,望著窗外的老槐樹發一會兒呆。
“雪琴這娃命苦啊。”村裡老人們搖著頭歎息。
她本是鄰村王家的閨女,二十歲嫁到李家坳,如今才二十七就成了寡婦。建國是獨子,公婆早逝,連個能分擔悲傷的至親都沒有。夫妻倆還沒來得及要孩子,如今隻剩她一人守著山坳裡那三間瓦房和一個雜草叢生的院子。
喪事辦得簡單,礦上來了人,送了個“見義勇為”的錦旗和兩萬塊錢撫恤金。雪琴把錦旗收進櫃子裡,錢存到信用社,繼續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隻是每到夜深人靜,她總能聽見院門外有腳步聲,沉重而熟悉,像是建國乾了一天活回家時的步子。起初她以為是錯覺,直到有一晚,她清楚地聽見門閂被拉動的聲音,像是有人想進來卻進不來。
“建國,是你嗎?”雪琴對著門外輕聲問。
門外靜了片刻,然後那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第二天,雪琴去找了村裡最年長的李老太。老人已經九十多了,眼睛看不清,心裡卻明鏡似的。
“人剛走,魂還不認路呢。”李老太癟著嘴說,“頭七那晚,你在門口撒道灰,擺碗水,叫他喝了安心上路。”
雪琴照做了。頭七那晚,她在門檻外撒了一溜灶灰,擺了一碗清水。夜裡風聲嗚咽,她躲在門後從門縫往外看。約莫子時,那熟悉的腳步聲又響了,停在門外。灶灰上顯現出一串腳印,碗裡的水也微微晃動,像是被人端起來喝過。
之後幾日,門外安靜了。雪琴心想,建國大概已經走了。
誰知到了二七那晚,腳步聲又來了,比之前更加急促,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歎息。雪琴一夜未眠,天剛亮就又去找李老太。
“不肯走,必是有心事未了。”李老太閉著眼睛,枯瘦的手指掐算著,“你去他出事的地方看看,帶捧土回來。或許是他的魂被困在那兒了。”
李家坳離建國出事的煤礦有百多裡路,雪琴天沒亮就起身,走了十裡山路到鎮上,搭最早一班班車去了煤礦。礦上的人聽說她是李建國的媳婦,都很客氣,派人帶她去了出事的地方。
那是一條已經封閉的巷道,入口處堆著煤塊和雜物。雪琴按照家鄉的習俗,點了三炷香,燒了紙錢,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土,用手絹包好,揣進懷裡。
回村的班車上,雪琴緊抱著那包土,恍惚間好像聽見建國在耳邊叫她的名字。那聲音很遠,像是從深井裡傳出來的。
當夜,雪琴將帶回的土撒在院門外,輕聲念叨:“建國,回家吧,彆在外頭遊蕩了。”
果然,那晚的腳步聲格外清晰,幾乎就像生前一樣。雪琴流著淚,對著門縫說:“建國,你放心走吧,我能照顧自己。”
門外靜默良久,然後傳來三聲叩門聲——這是建國生前的習慣,每次下工回家都會這樣敲門。
雪琴的心揪緊了,她幾乎要拉開門閂,但想起老人們的告誡:亡魂歸來,不可直視,否則會驚擾魂魄,使其難以超生。
“走吧,建國,走吧。”雪琴哽咽著,滑坐在門後,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夜風中。
之後大半個月,門外再無聲響。雪琴漸漸安心,開始適應獨自生活。她養了幾窩雞,在院後多開了片菜地,日子就像山澗溪水,緩緩向前流淌。
然而到了七七那夜,雷聲大作,暴雨傾盆。雪琴被雷聲驚醒,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雪琴!雪琴開門!”
是建國的聲音!真切得讓人心驚膽戰。
雪琴赤腳跳下炕,衝到門邊,幾乎要拉開門閂,卻在最後一刻停住了。
“建國,是你嗎?你...你走吧,彆回來了。”她顫抖著說。
“雪琴,讓我進去,有要緊事!”門外的聲音焦急萬分,幾乎是在嘶喊,“河...河邊...”
一個炸雷轟隆響起,淹沒了後麵的詞語。雪琴隻隱約聽到“明天”和“不要”幾個字。
“建國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又一陣雷聲滾過,門外的聲音突然消失了。雪琴從門縫往外看,隻見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刹那間照亮院落,外麵空無一人。
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雪琴打開院門,發現門檻外有一攤黑乎乎的水漬,像是煤水留下的痕跡。她想起昨夜建國模糊的警告,心裡惴惴不安。
吃過早飯,雪琴打算去河邊洗衣服。李家坳坐落在山溝裡,村前有條河,叫黑水河,因河底有煤層,河水常年泛著黑亮的光澤。平時村裡婦女都在河邊洗衣洗菜,孩子們在淺灘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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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琴端著木盆剛到河邊,就看見村裡有名的媒婆薛嬸急匆匆走來。
“雪琴啊,正找你呢!”薛嬸滿臉堆笑,“有好事情跟你說。”
雪琴放下木盆,疑惑地看著薛嬸。自建國走後,村裡人大多同情她,唯有薛嬸總是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像是在估量一件貨物的價值。
“昨兒個我去鎮上,遇見煤礦上的劉科長,就是處理建國後事那個。人家對你印象可好了,說你年輕守寡太可惜。他有個表弟,在縣裡開修理廠,去年離了婚,沒孩子,想找個踏實過日子的...”薛嬸喋喋不休地說著。
雪琴打斷她:“薛嬸,我現在不想這個。”
“傻孩子,女人家獨自過日子多難!人家可是答應給五萬彩禮呢,還說不辦婚禮,直接領證過日子,省得麻煩。”薛嬸壓低聲音,“劉科長說了,要是成了,還能再給你爭取點撫恤金。”
雪琴正要嚴詞拒絕,忽然瞥見河對岸有個模糊的人影。陽光下水汽氤氳,看不清麵目,但那身形像極了建國。人影向她招手,然後指向河上遊方向。
“你看啥呢?”薛嬸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啥也沒有啊。”
雪琴揉揉眼睛,對岸確實空無一人。她心下詫異,借口頭疼,衣服也沒洗就回家了。
午後,雪琴還是心神不寧,建國的身影和昨夜警告不斷在腦海中回蕩。她決定去找李老太說說這些怪事。
李老太住在村東頭的老屋裡,雪琴到時,她正坐在門檻上搓麻繩。
“老太,建國又回來了,昨夜打雷下雨,他拚命敲門,說什麼河邊...明天...不要...”雪琴一五一十地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