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全柱和劉改秀是村裡出了名的葷素不忌夫妻,平日裡說話沒個把門,什麼臊話都敢往外撂。可今夜,兩人卻像被縫上了嘴,隻剩下四隻眼睛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惶恐地轉動。
“全柱,你他媽的手彆抖!”劉改秀壓低聲音罵了一句,聲音卻沒了往日的潑辣,隻剩下虛張聲勢的顫抖。
趙全柱沒像往常一樣回嗆更粗俗的話,他隻死死盯著八歲兒子小寶。孩子躺在土炕上,雙眼緊閉,臉色青白,渾身冒著不正常的冷汗,嘴裡不停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囈語。
牆角陰影裡,趙全柱的母親,趙老太盤腿坐在蒲團上,乾癟的臉像一枚風乾的核桃。她渾濁的眼睛半開半闔,枯瘦的手指撚著一串磨得油亮的佛珠,嘴裡念念有詞。
“娘,這…這能成嗎?”趙全柱咽了口唾沫,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下午帶孩子去看醫生,醫生說孩子隻是受了風寒,可灌下去的藥全吐了出來,還帶著詭異的綠色沫子。趙老太一看,癟嘴一撇:“不是病,是撞客撞鬼)了。得送。”
於是便有了眼下這場法事——送鬼。
“少說屁話!”趙老太眼皮都沒抬,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按我說的做!改秀,香攥手裡,舉過頭頂,拜三拜!心裡默念‘大人不記小人過,孩子小,衝撞了您,求您高抬貴手,放了他,好吃好喝送您走’。”
劉改秀不敢怠慢,連忙照做。她粗糙的手緊握著三炷粗糙的土香,煙氣筆直上升,到了房梁處卻倏地散開,扭曲成難以言狀的形狀。屋裡彌漫開一股濃鬱的香火味,卻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像是腐爛泥土的腥氣。
“全柱,倒酒!灑在門檻裡頭,敬給‘那位’。”
趙全柱哆嗦著拿起那杯劣質的散裝白酒,傾瀉而下。酒液落在夯實的泥土地麵上,卻沒有滲下去,反而像水銀一樣聚成一顆顆圓溜溜的珠子,四處滾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小腳在上麵奔跑。
夫妻倆對視一眼,臉色更加慘白。
“拿…拿笤帚來。”趙老太的聲音也繃緊了些。
趙全柱把早就備好的新笤帚遞過去。趙老太沒接,隻努努嘴:“改秀,你拿著。從炕頭開始,往外掃,一邊掃一邊說‘走吧,走吧,給你吃給你喝了,送你上路了’。”
劉改秀手心全是冷汗,她抓起笤帚,走到炕邊,對著孩子下方的空氣,笨拙地掃起來,嘴裡重複著婆婆教的話。掃帚劃過地麵,聲音乾澀。
一下,兩下……
掃到第三下時,屋裡那盞煤油燈的火焰猛地躥高,發出“劈啪”一聲爆響,火苗變成了詭異的幽綠色,把整個屋子映得如同鬼蜮。光線扭曲,牆壁上的人影被拉長、變形,張牙舞爪。
幾乎同時,炕上的小寶猛地坐起身!
孩子眼睛睜得極大,眼白多,黑眼珠隻有小小一點,直勾勾地盯著正前方的土牆。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聲,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扼住了咽喉。
“小寶!”趙全柱肝膽俱裂,撲過去想抱住兒子。
“彆動他!”趙老太尖聲製止,聲音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懼。
但已經晚了。
趙全柱的手剛碰到小寶的胳膊,就像被無數根冰冷的針紮透,一股陰寒刺骨的冷氣順著他手臂猛地竄遍全身!他怪叫一聲,觸電般縮回手,低頭一看,整條手臂竟浮現出一片青黑色的淤痕,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攥過。
而那把被劉改秀握著的笤帚,突然自己動了起來!
它不再是被人操控著掃地,而是像被一個看不見的人瘋狂揮舞,猛烈地、毫無章法地抽打著地麵、炕沿、牆壁!發出“啪啪啪”的密集巨響,笤帚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黑,仿佛被火燒過。
“啊……!”劉改秀嚇得魂飛魄散,鬆手尖叫。
笤帚卻沒有落地,而是憑空懸浮起來,杆子直直地指向炕上的小寶,劇烈地顫抖著,發出一種低沉而飽含惡意的嗡鳴。
那杯灑在地上聚成珠子的酒液,此刻竟開始冒泡,“咕嘟咕嘟”如同沸騰,每一個泡泡破裂,都散發出一股更濃烈的腐臭。
煤油燈的幽綠色火焰開始忽明忽滅,隨著光線的劇烈閃爍,屋角的陰影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蠕動、膨脹,似乎有無數不可名狀的東西正從黑暗的最深處爬出來,填滿這個狹小的空間。溫度驟然下降,嗬氣成霜,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惡意彌漫在空氣裡,壓得人胸口發悶,頭皮炸裂。
咯咯咯……小寶的喉嚨還在發出那種非人的怪響。他的腦袋以一個絕對不屬於活人的角度,慢慢、慢慢地轉向了癱軟在地的父母,那雙隻有一點黑瞳的眼睛,空洞地“看”著他們。
趙老太手中的佛珠線突然崩斷,木質的珠子“劈裡啪啦”砸在地上,四處彈跳。
“送不走了…惹惱了…是惡客…”趙老太癱在蒲團上,麵無人色,嘴唇哆嗦著,“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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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理智徹底崩斷。
趙全柱爆發出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嚎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裹起還在抽搐的兒子,踹開房門,一頭撞進外麵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裡。劉改秀連滾帶爬地跟上,哭喊聲撕心裂肺。趙老太也被媳婦拽著,踉踉蹌蹌地逃了出去。
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卻吹不散那附骨之疽般的陰寒。身後的老屋裡,隱約還能聽到笤帚瘋狂抽打牆壁的啪啪聲,以及那種低沉邪惡的嗡鳴。
他們不敢回頭,拚儘全身力氣朝著村尾神婆家的方向狂奔。黑暗中的樹影幢幢,都像是張牙舞爪的鬼魅。每一腳踩在泥土路上,都仿佛能驚醒地底沉睡的什麼東西。
神婆王老太家那盞小油燈,在這深更半夜顯得格外溫暖,但對於幾乎瘋癲的趙家四人來說,這點光亮微弱得可憐。
王老太年紀比趙老太還大,滿臉深刻的皺紋如同千年老樹的年輪。她聽完了趙全柱語無倫次、夾雜著劉改秀哭嚎補充的敘述,又掀開裹著小寶的被子看了看。
孩子還在間歇性地抽搐,皮膚青黑,那詭異的冷汗就沒停過。王老太用手指沾了點他吐出的綠色沫子,湊到鼻尖聞了聞,立刻嫌惡地皺緊了眉。她又看了看趙全柱手臂上那圈清晰的青黑手印,沉默了片刻。
“敬酒不吃吃罰酒。”王老太啞著嗓子,聲音低沉,“你們送的供品太薄,話又輕佻,惹惱了纏上娃兒的‘那東西’。它嫌不夠,發了脾氣,要賴著不走了。”
“王婆婆,救救我娃!求求您!多少錢都成!”趙全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磕頭。劉改秀也跟著跪倒,哭得喘不上氣。
“今夜誰都走不了了。”王老太歎了口氣,眼神掃過窗外漆黑的夜,“它跟著你們來了,就蹲在外頭等著呢。天亮之前,出這個門就是死路,它已經玩夠了,你們又惹怒了它,現在它已經決定殺人了。”
一句話,讓趙全柱夫婦如墜冰窟,連哭都不敢哭了,隻覺得屋外無儘的黑暗裡,有無數雙冰冷的眼睛正盯著這扇小窗。
王老太讓他們擠在自己狹小的裡屋炕上。她自己在門口、窗口都撒上了一層厚厚的香灰,又掛上了一串鏽跡斑斑的銅鈴。
這一夜,無人能眠。
屋外風聲淒厲,吹得窗戶紙嗚嗚作響,時不時有像是爪撓木板的聲音窸窸窣窣地響起。門口的銅鈴無風自動,偶爾會發出一兩聲極其輕微、卻又讓人心驚肉跳的“叮鈴”聲。撒在門口的香灰上,天亮時分,赫然出現了幾個模糊不清、絕非人足的怪異印記。
小寶一夜都在低低地呻吟,渾身冰冷,隻有胸口一點微熱。
趙全柱和劉改秀緊緊抱在一起,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往日裡那些下流的俏皮話早已蒸發得無影無蹤,隻剩下最原始的恐懼。趙老太則一直閉著眼念佛,撚著那串已經不存在的佛珠。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煎熬。
天光終於蒙蒙亮,雞叫了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