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花罵街的次數少了,臉色日漸蒼白。李老四眼窩深陷,眼神惶惶,像個驚弓之鳥。兩人夜裡不再親熱,背對背躺著,屏息聽著屋裡任何細微的響動,往往一熬就到天亮。
潑水飯還得繼續。陳瞎子說了,不能停,停了前功儘棄,隻怕會惹來更大的禍事。
李老四每次去潑飯,都如同上刑。那陰風一次比一次猛烈,幾乎要纏上他的小腿。潑出去的水飯,落在地上,有時第二天去看,竟像是被舔過一樣,隻剩下幾粒乾涸的米粒粘在地上。
他終於受不了了,去找陳瞎子。
陳瞎子聽他說完,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枯瘦的手指掐算了半天,臉色越來越凝重。
“老四啊,”瞎子聲音沙啞,“你爹…他恐怕不是不滿意…”
“那是啥?”李老四急問。
“他是不夠吃…”瞎子壓低聲音,“或者…來的,根本不是你爹。水飯潑出去,引來彆的了…這東西,吃順了嘴,賴上你家了。”
李老四如遭雷擊,癱坐在椅子上。
“那…那咋辦?”
“加量!”瞎子一拍桌子,“一次潑三碗!不,五碗!用新碗,潑遠點!潑完立刻回頭,千萬彆看!聽到任何動靜都彆回頭!連續潑七天!”
李老四失魂落魄地回家,把話傳給王桂花。王桂花一聽還要加量,還要潑七天,差點背過氣去,但看著丈夫青灰的臉,她最終沒再罵人,隻是默默地淘米煮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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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李老四端著五碗水飯,戰戰兢兢地走到岔路口。手抖得厲害,碗磕碰作響。他念詞的聲音都在發顫。潑完五碗水,陰風驟起,卷成一股灰白的旋渦,幾乎把他裹挾進去,風中那腐漚味濃得令人作嘔。他魂飛魄散,記著瞎子的話,死咬著牙關,跛著腿拚命往家跑,一次頭也沒敢回。
身後,仿佛有無數細碎的、拖遝的腳步聲跟著他。
家裡的怪事卻變本加厲。碗櫃裡的碗筷半夜叮當作響,像是被撥弄。米缸裡的米眼見著少,卻撒得到處都是。那咀嚼聲幾乎每夜都在屋裡各個角落響起,貪婪,急促。
李老四和王桂花快被逼瘋了。兩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窩深陷,整天疑神疑鬼。夫妻間最後那點下流玩笑和煙火氣徹底消失,隻剩下恐懼和絕望的沉默。
第六天晚上,李老四潑完五碗水飯,連滾帶爬逃回家。王桂花閂好門,兩人癱坐在灶屋地上,看著彼此鬼一樣的臉色,無聲流淚。
“明天…最後一天了…”李老四啞聲說。
王桂花木然點頭。
這一夜,格外難熬。咀嚼聲不是在窗外,也不是在床底,那聲音仿佛就在他們的枕頭邊!清晰得能分辨出每一口吮吸、每一次撕扯、每一記磨牙。冰冷的、帶著餿飯氣息的吐息,甚至噴到了他們的臉上。
夫妻倆緊緊抱在一起,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睜著眼直到東方發白。
第七天,黃昏。
李老四臉色慘白如紙,眼神卻透出一種瀕死的瘋狂。他看看灶台上擺好的五隻嶄新的大海碗,裡麵盛滿了渾濁的水飯。
“狗日的…”他喃喃罵著,不知是罵那東西,還是罵命運。
王桂花默默走過來,遞給他一包東西。李老四打開一看,是厚厚一疊黃裱紙錢,還有幾根線香。
“一起潑出去…”王桂花聲音乾澀,“跟它說…吃夠了…就上路…彆再來了…”
李老四重重地點點頭,把紙錢香燭揣進懷裡,端起那五碗沉甸甸的水飯,一步一步走向村尾岔路口。
夕陽的血色餘暉塗抹著小路,四周靜得可怕。
他放下碗,擺好。掏出紙錢香燭,一一點燃。火苗跳躍,映著他扭曲恐懼的臉。
他不再念那些給爹的詞了。他嘶啞著嗓子,對著空無一人的路口,帶著哭腔呐喊:“吃吧!吃你娘的!吃完就給老子滾!滾得遠遠的!永遠彆回來!再來…再來老子跟你拚了!!”
他瘋了一樣端起碗,一碗!兩碗!三碗!將水飯狠狠潑向那片日漸陰冷的土地!
潑第四碗時,陰風衝天而起,卷著燃燒的紙灰打著旋往上躥,天色仿佛都暗了下來。那風中似乎夾雜著無數嗚咽和貪婪的吞咽聲。
李老四肝膽俱裂,卻記著這是最後一步。他抓起第五隻碗,用儘全身力氣,連碗帶飯猛地砸向那片旋風中心!
“滾!!”
海碗砸在土坷垃上,碎裂開來。米飯和水花四濺。
那旋風猛地一滯,然後像被無形的手捏住,驟然收縮,發出一聲極輕微、卻令人牙酸的尖嘯,倏地鑽入地下,消失不見。
紙灰飄飄揚揚落下。
風停了。
周圍死一般寂靜。
隻有遠處傳來一聲模糊的、久違的狗叫。
李老四僵在原地,半晌,才虛脫般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那天之後,咀嚼聲再也沒有響起。
灶台上的黏指印消失了,糖人殘渣還在,但不再有新的啃痕。那股若有若無的腐漚味,也一天天淡去,最終被陽光和柴火氣取代。
李老四的腿腳似乎利索了些。王桂花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雖然兩人很久都沒再行房事,夜裡偶爾還是會驚醒,但那種附骨之蛆般的陰冷恐懼,的確是一天天地遠了。
一個月後的黃昏,飯桌上終於有了久違的肉腥。王桂花燉了半隻雞,香氣彌漫。
李老四啃著雞骨頭,忽然想起什麼,含糊地問:“對了,那天…你給我的紙錢,哪兒來的?家裡好像沒買那玩意。”
王桂花正夾菜的手頓了一下,臉色微微發白。
“就…就在灶王爺神龕底下摸出來的…”她低下頭,聲音有些發虛,“大概是…去年過年時剩下的…”
李老四“哦”了一聲,沒再追問,繼續低頭啃骨頭。
王桂花卻沒了胃口。她清楚地記得,去年根本就沒買過那種印著古怪花紋的舊式黃裱紙錢。那疊紙錢,是她那天下地窖拿紅薯時,在窖底一個廢棄的破瓦罐裡偶然發現的。瓦罐很老,罐口還用一塊褪色的紅布封著。她當時稀裡糊塗的拿了出來,塞給了李老四。
她一直沒敢說。
夜色緩緩籠罩下來,吞沒了遠處的山巒。瓦屋裡亮起了燈,昏黃,卻穩定,不再是之前那飄搖欲滅、仿佛隨時會被黑暗掐滅的樣子。
有些事情,如同地底埋藏的瓦罐,或許永遠不再打開,才是最好的歸宿。人世間大多恐懼,源於未知,而最終的安寧,往往也得靠這稀裡糊塗的未知來成全。隻要那咀嚼聲不再響起,日子,總能慢慢地、慢慢地熬下去,直到記憶模糊,直到那驚悚的細節都褪色成模糊的談資,最終被柴米油鹽徹底覆蓋。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這一次,清亮、乾淨,像一枚剛剛擦洗過的銀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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