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叫槐樹屯,村口有棵老槐樹,據說三百多歲了,枝乾虯結,遮天蔽日。樹下常年擺著幾個石墩,夏天裡,老人們搖著蒲扇在此乘涼,孩子們圍著樹乾嬉戲打鬨。一條柏油路從樹旁穿過,筆直地伸向十裡外的鎮子。
這條路,是十年前修的。修路本是好事,可自打這柏油路通車,怪事就一樁接一樁。
路修得平整,車速便快了起來,但路依舊很窄。起初一年,就出了三起車禍,死了兩個人。死相都極慘,尤其是開拖拉機的老光棍劉福,連人帶車被卷進大貨車輪下,找到時,隻剩一堆模糊的血肉和碎布片。
老槐樹正對著的路段,成了事故高發地。明明筆直平坦,卻隔三差五出事。翻車的、撞樹的、對頭相撞的,邪門得很。村裡人私下都說,這路衝了煞,或者修路時動了哪方的土,驚擾了不乾淨的東西。
但真正讓全村人脊背發涼的,是從去年清明開始的事。
每逢農曆初一、十五,或是清明、中元這樣的鬼節,天剛擦黑的時候,老槐樹對麵的那段路中央,便會出現一攤紙錢燒過的灰燼。灰燼堆得整齊,呈一個完美的圓形,風吹不散,雨打不爛,即便夜裡下了暴雨,第二天早上,那灰燼依舊乾爽地留在原地,直到太陽完全升起,才悄然消失。
最先發現的是村裡的傻子,王二小。他三十多歲,智力卻如孩童,整日嘻嘻哈哈,在村裡閒逛。那日清明傍晚,他蹦跳著路過老槐樹,指著路中間喊:“灰!圓圓的灰!”
大人沒當回事,隻當是他又犯了傻。可後來,說多了大家才漸漸留意起來。
灰燼出現後的夜晚,往往格外寂靜。連最愛吠的土狗都夾起尾巴,喉嚨裡發出不安的嗚咽,卻不敢大聲叫出來。村裡的老人說,那是“它”在收錢。收了錢,或許就能保一時太平。
但錢,總有不夠的時候。
七月初,玉米稈長得比人還高,綠油油一片,風吹過,沙沙作響。天熱得邪性,知了沒完沒了地叫。
村民李大民的兒子李壯,在鎮上學開挖掘機,周末晚上騎摩托車回村。小夥子二十出頭,血氣方剛,不信邪。村裡人提醒他小心那段路,他總嗤之以鼻:“啥年代了,還信這個?那叫司機注意力不集中,自己作死!”
那天他回來得晚,在鎮上喝了點酒,車速飆得飛快。摩托車燈像一把利劍,劈開濃稠的夜色。
守在小賣部門口扯閒篇的幾個村民,遠遠聽到了引擎的轟鳴,由遠及近,突然——
轟鳴聲戛然而止。
不是漸漸熄火,而是像被人猛地掐斷了喉嚨,一切聲響瞬間消失,陷入一種令人心慌的死寂。
緊接著,是“砰”一聲悶響,不像金屬撞擊,倒像是什麼沉重柔軟的東西砸在了地上。
小賣部門口的人全都愣住了,麵麵相覷。
“聽著像是……老槐樹那邊?”有人遲疑地開口。
村長陳紅兵也在其中,他臉色一沉,撂下茶杯:“走,去看看!”
七八個男人打著手電,小跑著奔向村口。手電光柱在黑暗的路上胡亂晃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清的焦躁。
離老槐樹還有百十米米,光柱就照到了歪倒在路邊的摩托車。車輪還在空轉,發出徒勞的嗡嗡聲。車燈碎了。
但沒人。
李壯人呢?
“壯子!李壯!”大家喊起來,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卻沒有回應。
手電光四下掃射。路麵上乾乾淨淨,沒有血跡,沒有碰撞的痕跡。柏油路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
“車在這,人能飛了?”有人嘀咕。
陳紅兵的心往下沉,他強作鎮定,指揮道:“散開找找!路邊玉米地裡也看看!興許是撞蒙了,摔進地裡去了。”
大家分頭鑽進路兩旁茂密的玉米地。葉片刮在臉上、胳膊上,又癢又痛。呼喊聲在青紗帳裡起伏,卻隻有風聲回應。
找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一無所獲。
“邪門了……”有人開始發抖。
陳紅兵回到路上,打著電筒,仔細查看摩托車倒地的位置。光柱緩緩移動,突然,在摩托車前方幾步遠的路中央,他照到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攤灰燼。
圓形的,極其規整,像用圓規畫出來再仔細篩灰填滿一樣。灰燼漆黑,卻又在電筒光下泛著一種詭異的灰白。
今晚不是初一,不是十五,更不是節。
這灰,怎麼會出現?
陳紅兵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他猛地抬頭,看向那棵老槐樹。巨大的樹冠在夜色中如同一團猙獰的鬼影,沉默地俯瞰著這一切。
“紅兵叔!”玉米地裡突然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
是村民張老五的聲音,帶著哭腔。
人們聞聲湧過去,撥開層層疊疊的玉米稈。隻見張老五癱坐在田埂上,手指著前麵,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十幾道手電光同時彙聚到他指的方向——
李壯麵朝下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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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七手八腳把他翻過來。他身上幾乎沒有外傷,隻有額角擦破了一點皮。但臉色青紫,雙眼圓睜,瞳孔裡凝固著極致的恐懼,嘴巴張得老大,仿佛死前看到了什麼無法理解、無法承受的可怖景象。
他是活活嚇死的。
可是,什麼東西,能把一個膽大包天的大小夥子,瞬間嚇死在這離路邊不過十幾米的玉米地裡?他從車上摔下,跑到這裡,然後被嚇死?過程說不通。
更讓人頭皮發麻的是,李壯僵硬的右手,緊緊攥著。陳紅兵蹲下身,用力掰開他那冰冷的手指。
掌心赫然躺著一枚紙錢。
嶄新的,方孔,黃表紙剪成,邊緣銳利,仿佛剛剛被人輕輕放在他手中。
李壯的喪事辦得壓抑而恐慌。
下葬那天,她娘哭暈過去三次,嘶啞地喊著:“是路吃人了!是那路吃了我兒啊!”
村裡流言四起,都說李壯衝撞了“那東西”,沒燒紙錢,就被索了命。那枚他握著的紙錢,是買路錢,也是催命符。
之後一段時間,天一黑,村裡幾乎沒人敢單獨靠近老槐樹那段路。摩托車的聲音也幾乎絕跡,年輕人寧願繞遠路走田間小道。
然而,平靜了不到一個月。
那攤灰燼,又開始出現了。
不再局限於初一十五,毫無規律可言。有時隔三五天,有時連續兩晚。總是黃昏出現,日出消失。灰燼的形狀依舊圓得規整,透著一種冰冷的刻意。
每次灰燼出現,全村的家畜都會變得焦躁不安。雞不上架,豬拱圈門,狗縮在窩裡低聲哀鳴。整個村子被一種無形的恐懼攥緊,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村長陳紅兵坐不住了。他是退伍人,黨員,本來堅決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但李壯的死太過詭異,由不得他不多想。他召集了幾個村乾部和族老,在我家堂屋裡開會。煤油燈的光暈搖曳,映著一張張愁苦而恐懼的臉。
“這麼下去不是辦法,”陳紅兵咬著煙嘴,眉頭擰成疙瘩,“壯子不能白死。這條路,這灰,到底咋回事,必須弄個清楚!”
“咋弄清楚?誰去查看?看了會不會……”老會計欲言又止,眼裡全是懼色。
“我去。”角落裡,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是我爹,趙青山。他是地道山民,平時沉默寡言,在村裡存在感很低,但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麵,膽大心細。
“青山,你……”陳紅兵有些意外。
“總得有人去。”我爹磕了磕煙袋鍋,語氣平靜,“總不能看著村裡人一直提心吊膽。我今晚就去守著,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在作怪。”
眾人麵麵相覷,最終同意了。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那天夜裡,月黑風高。我爹裹著件舊軍大衣,拎著一把老式手電,提前藏在了老槐樹附近一個廢棄的看瓜棚裡。這個位置視野很好,能清晰地看到那段路和灰燼出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