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西北角的邊緣地帶,矗立著一棟被遺忘的老舊商住樓。它曾經是八十年代最時髦的建築,如今卻像一顆蛀牙般嵌在日漸繁華的街區內。外牆瓷磚剝落得斑駁不堪,裸露的水泥表麵布滿深色水漬,窗戶大多用木板釘死,唯獨正門偶爾開啟——樓裡還住著最後三戶不肯搬遷的人家。
周昀搬進這棟樓純粹因為租金便宜。作為剛畢業的報社校對員,他需要省錢也需要安靜。中介遞鑰匙時含糊其辭:“這樓有些年頭了,設施舊但結實,就是偶爾有點怪聲,老房子都這樣。”
搬家那天下午,周昀注意到樓道牆角堆著些紙灰,像是有人燒過紙錢。空氣中飄著極淡的香味,不是寺廟常見的檀香,更像某種陳年線香,帶著藥材般的苦澀。
“中元節快到了,樓上老太太祭祖呢。”搬家具的工人隨口解釋,擦著汗匆匆離開。
周昀的住處位於走廊儘頭,一室一廚。收拾妥當後已是深夜,他正準備休息,忽然聽見一陣極細微的樂聲。
不是現代音樂,更像是老式收音機裡飄出的戲曲唱段。咿咿呀呀的女聲拖著長調,胡琴聲如絲線般纏繞不絕。聲音似乎來自樓上,又像是從牆壁內部滲透出來的。
周昀看了眼手機——剛好午夜零點。他皺眉聽了片刻,樂聲又突兀消失,仿佛被一刀切斷。
第二天遇到對門的住戶,是個四十多歲麵色憔悴的男人。周昀提起夜半樂聲,對方眼神閃爍:“你聽錯了,這樓隔音差,可能是誰家收音機漏音。”說完就砰地關上門。
接下來兩晚,周昀熬夜到零點,卻再沒聽到異常。
第四天深夜,他被一陣寒意凍醒。屋裡溫度驟降,窗外夏夜悶熱,室內卻冷得像冰窖。就在這時,那戲曲聲又響起來了。
這次清晰得多。不隻是胡琴和女聲,還有鑼鼓點、梆子聲,儼然是個完整戲班在演奏。唱腔悲切淒婉,每個字都拖著長長的尾音,轉調時尖銳得刺耳。最奇怪的是,所有聲音都像是從天花板方向傳來的——但樓上根本沒人居住,頂樓已經空置多年了。
周昀披衣起身,輕輕推開房門。走廊裡的燈不知何時全滅了,隻有儘頭一扇窗戶透進慘白月光。戲曲聲在這裡更加清晰,還夾雜著模糊的喝彩聲和掌聲,仿佛有整場觀眾在欣賞表演。
他順著聲音走向樓梯間,越往上走寒氣越重。唱戲聲來自頂樓,但當他走到通往天台的鐵門前,卻發現聲音其實是從下一層傳來的。折返下去,聲音又回到上方。如同捉迷藏般飄忽不定。
最終他在四樓拐角停步,這裡聲音最響。一側牆壁格外冰冷,伸手觸摸時,能感到輕微震動,好似牆後真有戲台開演。
“你在乾什麼?”身後突然傳來沙啞的聲音。
周昀嚇得猛地回頭,看見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穿著舊式盤扣衫,手提小煤油燈。她眼睛渾濁卻直直盯著他。
“我聽到唱戲聲,太吵了...”周昀解釋道。
老太太搖頭:“年輕人,回去睡覺。有些東西聽不見最好。”
“那到底是什麼聲音?”
“從前這樓底下有個戲院,後來拆了建樓。”老太太煤油燈晃了晃,“但戲班子沒走成,逢年過節還要唱一場。聽聽就好,彆去找。”
她說完就顫巍巍下樓了,留下周昀對著冰冷牆壁發愣。
接下來幾周,周昀逐漸習慣了夜半戲聲。總是在零點準時開始,唱一兩個時辰就消失。他學會了塞耳塞睡覺,直到那個農曆十五的晚上。
那天特彆悶熱,周昀開窗睡覺,半夜又被凍醒。戲曲聲比以往都響亮,而且...變了調。
原本悲切婉轉的唱腔變得急促尖銳,胡琴聲嘶啞如同嗚咽,鑼鼓敲得慌亂錯拍。更像是一場戲演到中途突發變故,台上台下亂成一團。
周昀坐起身來,莫名心慌。他走到窗邊想關窗,卻瞥見樓下空地有光影晃動。
老舊樓前的空地上,竟然隱約浮現出無數人影!
那些人影模糊不清,穿著舊式服裝,有的坐著有的站著,全都仰著頭朝向大樓方向。沒有聲音,沒有實體,像投影又像海市蜃樓,隨著夜風微微波動。他們都在“觀看”這場看不見的演出。
周昀嚇得關緊窗戶拉上窗簾,戲曲聲卻穿透阻礙鑽入耳中。此刻唱段已完全走調,成為不成調的尖嘯,伴奏樂器紛紛破音,中間夾雜著類似桌椅倒塌、人群驚叫的噪音。
然後,一切突然靜止。
絕對的寂靜持續了約莫一分鐘,周昀屏息聽著。接著,一種新的聲音響起——是掌聲。
但不是喝彩的叫好掌聲,而是慌亂、零散、迅速遠離的掌聲,像觀眾在驚慌逃跑。腳步聲、碰撞聲、驚呼聲,所有這些聲音都蒙著一層怪異濾網,仿佛來自極遙遠之處又被強行拉到耳邊。
最後,一連串沉重的撞擊聲傳來,如同巨物倒塌,又像大門轟然關閉。
此後萬籟俱寂。
周昀一夜未眠,天亮後立刻去找那位老太太。敲了許久門才開,老太太麵色比上次更蒼白。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昨晚那聲音...”
“他們唱完了最後一場。”老太太打斷他,“以後不會再唱了。”
“他們是誰?到底發生了什麼?”
老太太沉默良久,終於讓步:“跟我來。”
她帶周昀來到一樓儲藏室,推開一堆雜物後,露出個老舊鐵盒。裡麵是些發黃照片和剪報。
照片上是棟傳統戲院建築,門匾寫著“華樂戲院”。剪報報道了四十多年前的一場事故:華樂戲院夜間演出時突發大火,由於出口被堵塞,觀眾慌亂踩踏,最終造成慘劇。戲院後來被拆除,建起了現在這棟住宅樓。
“火災是半夜發生的,戲正唱到高潮。”老太太輕聲說,“所以那些聲音總是在深夜出現。他們年複一年重演最後一場戲,直到昨晚——也許終於演完了,也許終於有人肯安靜聽完全場。”
周昀背脊發涼:“那些觀眾人影...”
“總有些東西會留下來,不管是不是歡迎。”老太太收起鐵盒,“現在都結束了。”
果然,從那晚起,周昀再沒聽過夜半戲曲。樓裡似乎也暖和了些,那種莫名寒意消散無蹤。他後來查過資料,發現剪報沒提到的是:華樂戲院以演出悲情戲聞名,最後那出戲叫《魂斷樓台》,講的正是困於舊地不得超生的故事。
一個月後,周昀因工作調動搬家。臨走那天,他看到有個年輕人在樓道裡貼尋人啟事——說是家人半夜聽到老樓方向傳來唱戲聲,過來查看後就再沒回去。
周昀什麼也沒說,隻是快步離開。城市依舊喧囂,舊樓依舊矗立,而關於它的都市怪談又多了一個:莫在午夜聽戲,尤其當戲聲來自空樓。有時觀眾不隻是聽戲,也會成為戲的一部分,永遠留在那個走不出的夜晚。舊樓夜戲,非人非鬼,乃一段困於時光的殘響,執著地等待能被聽見、繼而解脫的刹那。如今戲散樓空,唯餘傳說在風中低語,提醒著人間與異界之間,不過薄紗一層。
喜歡短篇鬼語集請大家收藏:()短篇鬼語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