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口那被刮得平平的米麵,中央的位置,憑空陷下去一個小坑!仿佛有一顆看不見的頭顱,曾埋進去呼吸了一下。
永良叔喉嚨裡發出“咯”的一聲怪響,眼珠凸出,死死盯著那個小坑,臉上血色褪儘。
他顫抖著,再次拿起木尺,去刮平碗口的米。這一次,他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尺子。
刮平後,碗裡的米,肉眼可見地少了一層!
他量了一下尺子,臉色慘白如紙。
他又開始第二次問。聲音更抖,更含糊。
然後,再次盯住米碗。
煤油燈的火苗又一次不正常地跳動,拉長,扭曲。
“窸窣……”
又是一聲微不可察的細響。
米麵中央,再次出現一個小坑。比上次更深些。周圍的米粒似乎微微發暗、發皺,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舔過、囁咬過,吸走了精氣。
永良叔幾乎崩潰,再次刮平米。米又少了一層。
他量著尺子,看著那刻度,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東西。汗珠從他額頭滾落,砸在桌麵上。
他還要進行第三次。
我渾身冰涼,牙齒打顫。我終於明白了“量米問陰”是什麼。它就是一場在陽間與陰間縫隙進行的、無聲的、恐怖的交易。你用米——人間的煙火氣、活命的根本——去問路,去祈求。而每一次量米,每一次詢問,都有個你看不見、摸不著、感知不到具體形狀的“東西”,在和你互動。
永良叔進行了第三次。米麵再次無聲陷落。
他刮平後,碗裡的米隻剩一半了。他看著那刻度,突然癱軟在地,發出嗚咽聲,像是得到了某種“答案”,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絕望。
他連滾帶爬衝向裡屋。
我僵在原地,目光無法從那隻碗上移開。碗裡的米似乎比剛才更灰暗了。
突然,我眼角餘光瞥見灶房門口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不是具體的形,而是一種“存在感”,一種難以言喻的“注視”,貪婪、冰冷、耐心。它還在!它沒走!它還在等著下一次的“問米”!
我魂飛魄散,幾乎是逃出了永良叔家。
跑回姑婆家,我臉色肯定很難看。姑婆沒睡,在摸黑納鞋底。
“見了?”她啞聲問。
我點頭,牙齒還在磕碰。
“造孽啊……”姑婆歎氣,“那東西……請來了,就送不走了。不把它要的‘答案’徹底弄清,不把它要的‘報酬’付清,它不會走的。會一直跟著,耗著人。”
“那……那最後會怎樣?”
“誰知道呢?老話說,‘米儘人亡’,或者‘事熄孽消’。沒個準的。全看那東西‘講不講理’。”姑婆的聲音飄忽,“永良他這是沒法子了……小豆那病,邪門啊。”
第二天,聽說小豆的病居然好轉了,能喝下粥了。永良叔卻像老了十歲,逢人就躲閃目光。
村裡人表麵不說,背後都在竊竊私語,眼神恐懼又興奮。一種無形的緊張和猜疑彌漫開來。家家戶戶關門窗早了許多,晚上沒人串門。似乎都怕那種“東西”被沾上,或者怕自家米缸也出現怪事。
我注意到,村裡幾個最老的老人,包括姑婆,眼神深處有種深深的憂慮,仿佛知道要發生什麼。
永良叔家還在繼續。之後幾天,我夜裡不敢再去,但白天經過時,能感到那房子被一種說不出的陰鬱籠罩,連門口的狗都繞道走。聽隔壁鄰居女人偷偷議論,說永良叔天天半夜起來量米,他家米缸快見底了,但他好像問出了什麼,越來越焦躁恐懼。
一周後的早晨,天剛蒙蒙亮,村裡被一聲淒厲尖叫劃破。
永良叔瘋了似的從家裡跑出來,手裡舉著那個量米的碗,碗裡有點米。
他跑到村中祠堂前的空地上,語無倫次地大喊:“找到了!問出來了!是後山!是歪脖子鬆樹底下!它要那個!它要那個啊!”
村民們圍上去。永良叔眼神狂亂,指著後山方向:“小豆……小豆半個月前,在歪脖子鬆那邊……拉了一泡屎!他……他屎裡帶了沒消化的玉米粒,蓋住了……蓋住了一窩剛孵出來的山螞蟥!燙死了好幾條!造了孽了!山神怪罪了!它要賠!它要賠啊!”
所有人汗毛倒豎。山螞蟥陰邪,老話最忌傷害它們卵或幼體,認為會招來山魈邪祟報複。
“它要什麼賠?”村長壯膽問。
永良叔舉起那隻碗,聲音非人般尖利:“米!它要米!要新米!要浸過小豆汗氣的米!它天天晚上來吃量米問陰的那點米,不夠!它要一大袋!要埋回樹底下!不然……不然今晚就徹底帶走小豆!”
他嚎啕大哭:“昨晚量米……米……米全黑了!碎成了粉!最後一次量,尺子……尺子量下去,碗……碗自己裂了!它發怒了!”
人群死寂,落針可聞。陽光照下,卻無人感到溫暖。
最終,村裡幾個老人做主,從永良家拿了些新米,用草紙包了,讓永良叔貼上小豆的汗衫捂了半天。傍晚,由永良叔和村長親自捧到後山歪脖子鬆底下,磕了頭,埋了下去。
儀式完成時,一陣山風吹過,鬆濤嗚咽,所有人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當晚,小豆徹底退燒,第二天就能下床走路。
永良叔卻大病一場。病好後,人沉默寡言,再也不敢看家裡的米缸。他家灶房,後來再沒人敢在晚上單獨進去。
我離開林屋村那天,陽光燦爛,稻浪金黃,溪水潺潺,孩子們嬉鬨,一切仿佛重回美好。
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份深植於鄉土記憶最幽暗深處的、關於敬畏、關於未知、關於人與無形世界之間脆弱界限的古老恐懼,從未真正消失。它隻是潛伏著,等待著下一個絕望的人,再一次用那隻碗,去丈量陰間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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