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剛過,大龍潭的油菜花開得正盛,金燦燦地鋪滿了山坳,遠遠望去像是大地鍍了層金。村頭老槐樹下,幾個老人蹲在那兒抽旱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張老四家的二小子昨天又看見他了,就在西頭那條路上。”李老漢壓低了聲音,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不能吧,都走了大半年了,咋還能看見哩?”王老漢眯著眼睛,朝西邊那條土路望了望。
“千真萬確,二小子嚇得連夜發燒,今早才退了熱。”
西頭那條路,村裡人叫它“黃泉路”。倒不是真通陰曹地府,隻是那條路僻靜,兩旁老樹遮天,大白天也陰森森的。老輩人說,那路上不乾淨,以前是亂葬崗,後來平了修路,可邪性東西沒平掉。
李發秋扛著鋤頭從地裡回來,正好聽見這話,眉頭皺了皺,沒搭腔,徑直往家走。
“發秋啊,聽說你爹昨兒又不太好了?”李老漢叫住他。
“老毛病了,喘得厲害,吃了藥睡下了。”發秋腳步沒停,心裡卻沉甸甸的。老爺子肺氣腫多年,今年開春後一天不如一天,醫生早就讓準備後事了。
回到家,媳婦羅勇珍正在灶前忙活,見丈夫回來,撩起圍裙擦了擦手。
“爹剛才又咳血了。”勇珍壓低聲音,朝裡屋努努嘴,“我看撐不了幾天了。”
發秋沒說話,舀了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水珠順著下巴滴到汗衫上。
“你個死鬼,慢點喝,彆嗆著!”勇珍走過來,手不老實地在發秋褲襠上摸了一把,“今兒咋這麼晚才回來?想餓死老娘啊?”
發秋推開她的手,“爹都那樣了,你還有心思鬨。”
“喲,裝什麼孝子賢孫呐?”勇珍撇撇嘴,“老爺子癱炕上這一年,端屎端尿不都是俺?你倒好,白天躲地裡,晚上躲被窩,碰都不讓碰一下...”
“行了行了,”發秋打斷她,“飯好了沒?餓了。”
夜裡,發秋的爹又開始喘,像拉風箱似的,一聲接一聲,聽得人心慌。發秋披衣起來,給爹喂了藥,拍了好一陣背,老爺子才慢慢平複下來。
“發秋啊,”老爺子突然抓住兒子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雞爪子,“我昨兒夢見你娘了。”
發秋心裡一咯噔,“爹,您彆胡思亂想,好好養病。”
“你娘說她想我了,叫我過去哩。”老爺子眼睛望著黑乎乎的房梁,聲音嘶啞,“我看見那條路了,金光大道的,你娘就在那頭站著...”
“那是您想我娘了,”發秋給爹掖好被角,“快睡吧,明兒一早還得吃藥呢。”
安頓好父親,發秋回到自己屋裡,勇珍還沒睡,正就著昏黃的燈泡縫衣服。
“爹又說胡話了?”勇珍頭也不抬地問。
“嗯,又說夢見娘了。”
勇珍嗤笑一聲,“老不死的,整天夢見這個夢見那個,咋不夢見閻王爺直接把他收走哩?省得拖累咱們。”
“你說的什麼話!”發秋瞪她一眼。
“咋了?我說錯了?”勇珍扔下手中的活計,“為了給他治病,家裡錢都掏空了,你那點種地的收入夠乾啥?兒子馬上要上大學了,學費還沒著落呢...”
發秋不吭聲了,悶頭躺到床上。勇珍吹了燈,貼過來,手在他身上亂摸。
“彆鬨了,累。”發秋推開她。
“累個屁!俺才累呢!”勇珍來了氣,“白天伺候老的,晚上還得伺候小的?你當俺是鐵打的啊?”
“爹都那樣了,你還有這心思...”
“爹哪樣了?半死不活吊著唄!俺看他是舍不得走,存心折騰人!”勇珍越說越氣,聲音也高了,“俺跟你說李發秋,你要是再不碰俺,俺就找彆人去!村頭王老五早就對俺可有意思了,上次她還摸了我...”
“閉嘴!”發秋低吼一聲,“爹還沒死呢,你說這些渾話!”
“死了更好!死了趕緊埋,省得礙眼!”勇珍說完,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屋裡靜下來,隻有窗外蟈蟈叫個不停。
第三天夜裡,發秋的爹走了。
很平靜,像是睡著了,再沒喘過氣。發秋早上發現時,屍體都已經涼了。
喪事辦得簡單,如今提倡火葬,但村裡老人還是習慣土葬。發秋咬牙買了口薄棺,請了幾個鄉親幫忙,把爹埋在了後山祖墳,和娘合葬。
頭七那晚,發秋睡不著,坐在門檻上抽煙。勇珍洗了腳,潑了洗腳水,扭著腰走過來。
“總算清靜了,”她一屁股坐在發秋腿上,胳膊摟住他脖子,“今晚沒借口了吧?”
發秋聞到她頭發上的桂花油味,濃得嗆人。他皺了皺眉,“這才頭七,爹還沒走遠呢。”
“咋?他還回來瞅瞅咱倆乾那事啊?”勇珍嗤笑,手往下探,“老不死的要是真回魂,俺就讓他看看,他兒子有多能耐...”
“你他媽能不能有點忌諱!”發秋猛地推開她,站起身,“爹才走幾天?你就這麼迫不及待?”
勇珍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頓時火了,“李發秋!你裝什麼正經?老爺子活著時候也沒見你多孝順!現在人死了,倒擺起譜來了?俺告訴你,今晚你要是不乾,以後都彆想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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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秋沒理她,摔門出去了。
夜風涼颼颼的,吹得人起雞皮疙瘩。發秋漫無目的地在村裡走,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西頭那條“黃泉路”。
路兩旁的老樹在風中沙沙作響,月光被枝葉割得支離破碎,灑在地上,像是撒了一地紙錢。發秋打了個寒顫,正要轉身回去,忽然看見路儘頭有個人影。
那背影再熟悉不過——灰布褂子,駝背,拄著拐棍...
是爹!
發秋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揉揉眼睛再看,人影卻不見了。
“眼花了...”他自言自語,心跳得厲害,趕緊往家走。
回到家,勇珍已經睡下了,呼嚕打得山響。發秋躺下,卻怎麼也睡不著,眼前老是晃動著那個背影。
第二天,村裡炸開了鍋——好幾個人都說在西頭路上看見了李老爺子!
張老四家的二小子信誓旦旦:“千真萬確!就是發秋他爹!穿著下葬時那身衣服,拄著拐棍,在路上來回走哩!”
王老漢也證實:“俺早起放牛看見了,嚇死個人!老爺子好像瘦了不少,臉煞白煞白的...”
發秋心裡發毛,嘴上卻硬:“胡說八道!我爹都埋土裡了,咋還能出來溜達?”
話雖這麼說,當晚他還是偷偷去了西頭路。
月亮被雲遮住了,路上黑黢黢的。風一吹,樹葉嘩嘩響,像是有人在拍手。發秋壯著膽子往前走,手電筒的光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微弱的光柱。
路儘頭,什麼也沒有。
“真是自己嚇自己...”發秋鬆了口氣,轉身要回去,卻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咳嗽聲。
他猛地回頭,手電筒照過去——隻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正拄著拐棍,慢吞吞地往前走!那身形,那走姿,分明就是他爹!
“爹?”發秋顫聲叫道。
身影停住了,慢慢轉過身來——真是發秋的爹!臉白得像紙,眼睛空洞無神,嘴唇烏青!
“發秋啊,”老爺子開口了,聲音飄忽得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爹找不到家啊...”
發秋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差點坐地上,“爹、爹您不是已經...已經...”
“爹冷啊,”老爺子像是沒聽見,自顧自地說,“墳裡滲水,被子都濕透了,睡不安生啊...”
說完,轉身又慢慢往前走,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發秋連滾帶爬跑回家,臉色慘白,渾身哆嗦。勇珍被他吵醒,沒好氣地問:“大半夜的,見鬼了啊?”
“真…真見鬼了!”發秋語無倫次,“我看見爹了!在西頭路上!他說墳裡滲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