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發燒,我記得是從爹娘坐上去外地打工的長途汽車後開始的。
奶奶說,爹娘一走,我就像被抽了魂兒,當天晚上額頭就燙得嚇人。我們村小,沒醫生,最近的村醫生住在幾十裡外的鄉公社。奶奶先是給我刮了痧,又喂了薑湯,但燒就是不退。第二天晚上,我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今晚再不找醫生,我家小寶就懸了。”奶奶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對隔壁屋的王大爺說道。王大爺是村裡的老光棍,平時誰家有事都會搭把手。
窗外下著毛毛雨,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王大爺咂巴著旱煙,眉頭皺成了疙瘩:“這黑燈瞎火的,還下雨,幾十裡山路不好走啊。再說,這季節…容易碰上不乾淨的東西。”
“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得背娃去。”奶奶語氣很堅決。
奶奶用厚厚的棉被把我裹起來,再用麻繩捆在她背上。我趴在她瘦削的背上,迷迷糊糊,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奶奶披上蓑衣,戴上鬥笠,王大爺遞過來一個燈籠,裡麵是盞煤油燈。
“路上千萬彆熄火,過了老鴉口,不管誰叫你,都彆回頭。”王大爺叮囑道,眼神裡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奶奶應了一聲,背著我就紮進了秋雨迷蒙的夜色裡。
我們村到鄉公社,要翻過兩座山,中間會經過一段叫“老鴉口”的險路,路邊是老墳山,村裡過世的人大都埋在那裡。平時天晴時,白天一個人走那段路都心裡發毛,更彆說這樣的雨夜了。
奶奶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山路上。燈籠的光暈在風裡搖晃,隻能照亮腳下方寸之地。四周是墨一般的黑,雨點打在蓑衣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林子裡偶爾傳來不知名的鳥叫,淒厲得很。
我時醒時昏,每次稍微清醒點,都能感覺到奶奶粗重的喘息和微微發抖的腿。但她一步都沒停。
不知走了多久,奶奶的腳步慢了下來。我勉強睜開眼,看到燈籠的光照出前麵一個狹窄的山隘口,兩邊是陡峭的山崖,像一張黑黝黝的大嘴。這就是老鴉口了。
風突然大了起來,帶著哨音。雨點被風刮著,橫著打在人臉上,生疼。奶奶手裡的燈籠劇烈地晃動,火苗忽明忽暗,眼看就要滅了。她趕緊用蓑衣的一角護住燈籠。
就在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細細的,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阿婆……歇歇腳吧……”
奶奶身子一僵,沒有回頭,反而把背上的我往上托了托,腳步更快了。
那聲音又響起來,這次近了些,像個小孩:“娃娃病重咧……前麵有地方避雨……”
我感覺到奶奶的背繃得緊緊的。她低聲念叨著什麼,像是佛號,又不像。風更大了,那聲音還在後麵,這次變成了哭泣,嗚嗚咽咽的,聽得人心頭發毛。
“彆看,彆聽,抱緊奶奶。”奶奶側頭對我說了一句。
我趕緊把臉埋在她濕漉漉的背上,閉緊了眼。
又走了一段,那哭聲漸漸遠了。風似乎也小了些。奶奶稍稍鬆了口氣,腳步卻依然不敢慢下來。老鴉口這段路長得好像沒有儘頭。
就在我們快要走出隘口時,燈籠的火苗突然噗地一聲,變成了詭異的綠色。
光暈所及之處,照出前麵路邊蹲著個人影。
奶奶猛地停住腳步。
那影子背對著我們,蹲在一棵老槐樹下,好像在挖什麼東西。他穿著舊式的對襟褂子,顏色褪得發白。
奶奶想繞開走,但山路很窄,那人正好擋在路中間。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老哥,借個過。”
那人停下了動作,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轉過頭來。
燈籠的綠光映在他臉上,那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眼睛部位隻有兩個黑窟窿。他手裡捧著的,不是泥土,而是一把白花花的蟲子,正往一個淺坑裡放。
“你看我像人不像人?”他咧嘴一笑,嘴裡空蕩蕩的,沒有舌頭。
奶奶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後退幾步,差點摔倒。
“你看我像人不像人?”那人影又問了一遍,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裡擠出來的。
奶奶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厲聲罵道:“像個鬼!滾開!”
說也奇怪,她這一罵,那人影愣了一下,然後發出一聲不甘心的嘶叫,倏地一下散成了一團黑氣,消失在雨夜裡。
燈籠的火苗也恢複了正常的黃色。
奶奶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不敢多留,背著我快步穿過了那個地方。直到走出老遠,她才稍微緩過神,喃喃自語:“是‘討封’的臟東西…幸好你王大爺提醒過…”
後來我才知道,山裡有些年頭的東西會修出點道行,會攔路問人自己像不像人。要是你應了“像”,它就能借你的氣修成人形,纏上你;要是你罵它,它道行就會受損。
闖過了這一關,路好像好走了些。雨也漸漸小了。我燒得迷迷糊糊,隻覺得奶奶的背都被汗和雨水浸透了,濕冷濕冷的。
又翻過一道山梁,已經能看見遠處鄉公社零星的燈火了。奶奶鬆了口氣,腳步也輕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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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前麵路上出現了一點紅光,忽明忽暗的。
走近了些,才看清是個提著紅燈籠的老太太。她穿著乾淨的藍布褂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笑,看著很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