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童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吸得極其緩慢,極其悠長,仿佛要將這冰窖之中積攢了數十年的陰寒之氣,都一並吸入肺腑,再與自己那糾纏不休的頑疾做個了斷。
氣息如冰線,初入喉時,依舊帶著她所熟悉的、刻入靈魂的寒意。
她幾乎已經做好了迎接那隨之而來的、熟悉的、如同萬千冰針穿刺經脈的劇痛的準備。
那是數十年來,每一個日夜,每一個時辰,都縈繞著她,折磨著她的夢魘。
然而,就在那氣息即將沉入丹田,引發舊患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縷原本冰寒的氣息,竟在段譽那一道精純無比的北冥真氣引導與中和之下,倏然一變。
就仿佛一塊萬載玄冰,被投入了溫暖的春水之中,迅速消融,化開。
陰寒刺骨的痛楚並未如期而至。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她從未體驗過的,溫和而又沛然的暖流。
那暖流,不像烈火般灼熱逼人,而是如同春日初升的太陽,溫暖而不炙烤,柔和卻又充滿了生機。
它緩緩地流淌過她那些因為常年修煉有缺陷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而變得有些鬱結、甚至略有損傷的經脈。
暖流所過之處,經脈壁上那些仿佛凝結了的寒霜,開始絲絲融化。
一種難以言喻的舒暢感,取代了往日那如影隨形的滯澀與刺痛。
就仿佛一條被冰凍了太久太久的河流,終於在春風的吹拂下,開始解凍,重新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
這感覺,太過於陌生,太過於美好,以至於讓天山童姥這等心誌堅毅如鐵的人物,都在那一刹那產生了片刻的恍惚與難以置信。
她甚至懷疑,這是不是自己因為痛苦了太久,而產生的某種幻覺。
但她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身體的感受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清晰。
那暖意是如此的真切,正持續不斷地溫潤著她的四肢百骸,奇經八脈。
她下意識地,更加專注地去體會體內的變化。
那暖流,不僅是在流淌,更似乎是在以一種極其玄妙的方式,滋養和修複著她那些連她自己都以為已然無救的經脈暗傷。
這……這簡直是神跡!
她活了九十六年,曆經滄桑,武功見識早已臻至當世絕頂之境,自問普天之下,已少有能讓她動容之事。
然而,此刻體內發生的這一切,卻徹底顛覆了她過往的認知。
她猛地睜大了那雙原本因痛苦而時常微眯的、屬於女童的清澈眼眸,目光如電,直直射向眼前依舊保持著單掌輕撫她背心姿勢的段譽。
那眼神之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
那是一種根基於數十年武道經驗被打破而產生的駭然。
更夾雜著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名為“希望”的不可思議的情緒。
這小子的北冥真氣,精純得簡直不像話!
不,不僅僅是精純。
那真氣的品質,其凝練的程度,其內在所蘊含的那股生生不息、仿佛能包容並化育萬物的獨特意境,竟然遠遠超出了她自身巔峰時期所修煉出的北冥真氣!
這已經完全超脫了普通內功真氣的範疇,達到了一種近乎“道”的層次。
這已經不能單單用“傳承”二字來解釋了。
即便是無崖子師弟親至,即便是師父逍遙子複生,恐怕也未必能擁有如此至高至純的北冥真氣吧?
他年紀輕輕,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你……這究竟是什麼手段?”
童姥的聲音,依舊帶著女童特有的稚嫩與清脆。
但若仔細分辨,便能聽出那嗓音深處,蘊含著一絲極力壓製,卻依舊不可避免流露出的沙啞與顫抖。
這細微的聲線變化,暴露了她內心此刻正如怒海狂濤般洶湧澎湃的驚駭。
她縱橫江湖近一甲子,執掌靈鷲宮,威懾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什麼神奇武功,什麼玄妙手段沒有見過?
卻從未想過,這困擾了自己大半生,讓自己每隔三十年便要經曆一次散功返老還童之苦,平日裡更是無時無刻不受陰寒反噬折磨的功法頑疾,竟能被如此輕易地,如此迅速地緩解。
不,這不僅僅是緩解。
這分明是向著根治的方向,邁出了堅實而不可思議的一步!
段譽聞言,緩緩收回了抵在童姥背心的手掌。
他臉上依舊帶著那抹從容不迫的、淡淡的微笑,神態自若,氣度雍容。
仿佛剛才所做的,並非是什麼驚世駭俗、足以改變一位絕頂高手命運的大事,而真的隻是隨手為這位脾氣不好的師姐拂去了肩頭的一點塵埃般輕鬆寫意。
“手段談不上,隻是對逍遙派的武學,略有幾分自己的心得罷了。”
他說話的語氣平和而自然,沒有絲毫的炫耀與居功自傲。
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水到渠成。
他站起身來,身姿挺拔如鬆,目光平靜地注視著眼前身形嬌小,氣勢卻依舊不凡的天山童姥。
“師姐,我這‘定金’的分量,現在您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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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童姥的耳中,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敲打在她的心上。
童姥沉默了。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白皙嬌嫩,卻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小手。
分量如何?
這何止是分量足夠?
這簡直是直接扼住了她的命脈!
這不僅僅是緩解了眼前的痛苦,這更是為她指明了一條她過去連想都不敢去想的,充滿了光明的道路——一條有可能徹底根治“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那可怕缺陷的康莊大道!
對於她這等武學已然達到巔峰,前方卻似乎因為功法缺陷而道路已儘的高手而言,這種“可能性”的誘惑,遠比任何神兵利器、財富權勢都要大得多。
那是一種超越生命本能的渴望。
她一生要強,性格乖張暴戾,從不服輸,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受製於人,尤其是受製於一個如此年輕的“師弟”。
但此刻,麵對這巨大得令人無法抗拒的誘惑,以及眼前這個從出現開始,就一次次打破她認知,顯得深不可測的年輕人。
她那顆堅硬冰冷了數十年的心,那顆如同被萬載玄冰包裹的心臟,終於出現了一絲清晰的、無法忽視的鬆動。
她的小手,在寬大的、與她身形極不相稱的袖袍之中,悄然握緊。
指甲幾乎要嵌進那嬌嫩的手心肉裡,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才讓她勉強維持著表麵的鎮定。
她知道,自己恐怕真的遇到了一個無法用常理來衡量的“怪物”。
也或許……靈鷲宮,乃至整個逍遙派那撲朔迷離、四分五裂的未來,真的將因這個年輕人的到來,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誰也預料不到的變化。
福兮?禍兮?
此刻,已難以分辨。
“這筆‘定金’,姥姥收下了。”
童姥終於再次抬起頭,開口說話。
她的眼神恢複了往日的銳利,如同翱翔於九天之上的蒼鷹,直視著段譽,似乎想要穿透他那平靜的外表,看清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但你說要助我安然渡過這九十日,具體又該如何?”
她頓了頓,語氣加重,帶著一絲審視與質疑。
“若是那賤人親自殺上山來,你當真有把握?李秋水那賤人,武功陰險詭異,尤其擅長媚術與暗算,可不是那些不成器的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廢物可比。”
她必須確認,這個師弟,是否真的有能力,成為她對抗李秋水的依仗。
段譽聞言,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甚至帶著幾分慵懶的弧度。
仿佛李秋水這個名字,並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壓力。
“師姐放心。”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
“李秋水師叔若來,自有我來應對。她雖武功高強,但我既然敢上這縹緲峰,自然便有應對之法。”
他話鋒一轉,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收起了方才那片刻的慵懶,顯得認真而專注。
“不過……”
他目光掃過童姥那嬌小的身軀,仿佛能透視她體內的經脈情況。
“方才的治療,隻是一個開始。它證明了方法有效,但絕非一蹴而就之事。”
他斟酌著用詞,儘量讓童姥能夠理解這其中的關竅。
“師姐體內的經脈,因長期受功法反噬之力侵蝕,沉屙已久,鬱結之處頗多,就如同一條被冰封了太久的大河。”
“強行破冰,或許能一時暢快,但那迸濺的冰塊,卻會嚴重損傷河道本身,得不償失。”
“故而,我需以溫養之法,徐徐圖之。以精純北冥真氣為引,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逐步化開經脈中的‘寒冰’,疏導鬱結,修複暗傷。”
他的話語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與權威,讓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從今日起,連續七日,我每日都會在固定時辰,為你行功一次。”
他伸出食指,強調道。
“每一次都至關重要,不可有絲毫間斷。”
“七日之後,憑借這連續的治療,你體內的頑疾便可被壓製大半,真氣運行將順暢許多。屆時,縱然是每日子午時分,陰陽交替,氣機感應最為劇烈之時,也絕不會再感受到往日那切膚蝕骨之痛。”
段譽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目光凝重地看向童姥,語氣也變得格外鄭重。
“但這七日之內,行功絕不能停。”
“一旦中斷,不僅之前積累的療效會付諸東流,更可怕的是,那已被引動卻未能徹底疏導的真氣,可能會產生劇烈反噬。”
“屆時,前功儘棄不說,恐怕還會讓師姐的經脈傷勢……雪上加霜,比治療之前,更加嚴重數分。”
段譽的話語聲音並不重,但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沉甸甸地壓在天山童姥的心頭。
她乃是武學大宗師,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
這種涉及經脈本源的高深內功療法,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最忌諱的便是半途而廢。
一旦開始,就必須堅持到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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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仔細感受著體內那依舊殘留的、令人眷戀的溫暖氣息,又回想起往日那無休無止的陰寒刺痛。
兩者對比,簡直是天堂與地獄的區彆。
幾乎沒有太多猶豫,她便做出了決斷。
她點了點頭,那張稚嫩的小臉上,此刻滿是與她外形極不相符的鄭重與肅然。
“好,姥姥記下了。”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意。
“這七日,縹緲峰上下,包括姥姥我在內,一切都聽你調遣!你需要什麼,儘管開口,靈鷲宮底蘊,任你取用!”
她隨即揚起聲音,對著冰窖那厚重的石門外喊道,聲音雖然稚嫩,卻蘊含著她精純的內力,清晰地傳了出去。
“梅劍,蘭劍,竹劍,菊劍!你們都進來!”
石門應聲而開。
早已守候在外,心中焦灼不安的梅蘭竹菊四劍婢,立刻帶著兩名同樣神情緊張的護衛,快步走了進來。
冰窖內的寒氣讓她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但她們的目光,卻第一時間齊刷刷地投向了端坐在寒玉床上的天山童姥。
“尊主!您沒事吧?”
梅劍作為四女之首,率先開口,聲音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緊張與關切。
然而,當她們的目光真正落在童姥身上時,卻齊齊愣住了,臉上瞬間布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