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喬峰那雙仿佛能洞穿人心的虎目,段譽隻覺得喉頭發乾,仿佛被無形的沙礫磨過。
空氣中的每一粒塵埃,似乎都帶著千鈞的質問重量,沉沉壓在他的肩頭,更壓在他的心弦之上,幾乎要令他窒息。
他知道,在自己這位義薄雲天、光明磊落的大哥麵前,任何精巧的言辭、任何虛偽的掩飾,都是一種莫大的褻瀆。
此刻的沉默,遠比蒼白的辯解更加無力,卻也更加刺痛人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帶著夜晚的涼意和客棧陳木的微潮氣味,強行壓下胸腔翻湧的複雜情緒。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遊移,第一次毫無保留地迎上喬峰那銳利如鷹隼的視線,臉上清晰流露出毫不作偽的愧怍與深切的自責。
“大哥,這件事,是我的錯。”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中擠出,帶著一種決意承擔一切的沉重。
喬峰濃眉微微一挑,並未立刻接話,隻是那深邃的眼眸依舊靜靜凝視著他,如同磐石,等待著他將話語儘數說完。
段譽的目光難以抑製地轉向一旁,那裡站著麵色清冷、眼神疏離得如同隔著一重山水的阿朱。
他的心中頓時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泛起尖銳的痛楚。
他的聲音因此變得更加誠懇,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
“我……我前幾日偶然察覺到無錫城內暗流湧動,各方勢力盤根錯節。”
“尤其是康敏……也就是那位馬夫人府邸周邊,似乎與近來丐幫發生的諸多變故牽扯甚深,疑竇叢生。”
“我擔憂大哥的安危,亦想為大哥分憂,便未曾與你商議,獨自一人前去暗中查探情報,妄圖尋得一些蛛絲馬跡。”
他陳述的是一部分事實,小心翼翼地繞開了那最為香豔靡麗、也最令他難以啟齒的床幃糾葛,那是他心底無法示人的泥沼。
“我原以為隻是尋常的探查,憑借淩波微步,即便遇險也能輕易脫身,想必很快便能返回與你們會合。”
“卻萬萬沒有料到,馬府之事盤根錯節,內情之複雜詭異遠遠超乎我的想象,竟生生耽擱了數日時光,不得脫身。”
“這一切皆是我疏忽大意,思慮不周,隻顧著前方迷霧,卻全然未曾料到狡詐狠辣的西夏一品堂高手會趁機暗中盯上落單的阿朱姑娘。”
“讓她一介弱質女流,獨自一人深陷虎狼環伺之險境,幾乎遭遇不測,這全是我的過失,我難辭其咎。”
說完,他轉向喬峰,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抱拳,極為鄭重地深深一揖到底,姿態放得極低。
“大哥,讓你憂心了,段譽慚愧。”
而後,他又緩緩轉向阿朱,目光誠摯地凝注在她清減的麵容上,眼中的歉意濃烈得幾乎要滿溢出來,化作實質。
“阿朱姑娘,對不起,千錯萬錯,皆在於我,是我沒有履行承諾,保護好你,令你受驚了。”
喬峰凝神聽著段譽坦然認錯,將其中的愧悔與真誠儘數收入眼底,神色間的銳利與凝重漸漸如冰雪消融般緩緩褪去。
他本性便是豪邁豁達之人,絕非斤斤計較、糾纏不休之輩,更何況段譽是他真心認可、肝膽相照的結義兄弟。
他踏前一步,地麵微塵輕揚,蒲扇般寬厚溫暖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段譽略顯單薄的肩膀之上,力道沉實,卻帶著十足的信任與安撫。
“二弟,起來!”
“男子漢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貴在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江湖風波惡,人心險於山川,你我皆身陷其中,縱有通天之能,也難免有百密一疏、顧此失彼之時。”
“重要的是吃一塹長一智,心中常存警惕之意。”
他話語鏗鏘,自帶一股令人心折的豪邁氣度,仿佛能驅散所有陰霾。
接著,他目光微轉,瞥向那個從始至終都沉默不語、宛如空穀幽蘭般的阿朱,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與淡淡的憐惜。
“不過,二弟,你須得記住我今日之言。”
喬峰的語氣不自覺變得更為鄭重沉凝,如同交付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阿朱姑娘是個萬中無一的好姑娘,她機敏聰慧,心地善良,更兼有情有義。”
“這等好女子,本不該被無端卷入你我兄弟這些打打殺殺、凶險萬分的江湖恩怨之中。”
“此番她已是受了無妄之災,日後,你定當時刻謹記,務必護她周全,保她平安喜樂,萬不可再讓她因你之故,受半點委屈與驚擾。”
這話語聽在段譽耳中,字字清晰,卻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五味雜陳,酸甜苦辣齊齊湧上心頭。
他不由得在心底發出一聲唯有自己才能聽見的深切苦笑,思緒翻騰如潮。
‘大哥啊大哥,你可知,在你原本的命運軌跡之中,在那淒風苦雨的青石橋上,她是你願以性命相護、願為之血戰天下、至死不渝的一生摯愛啊……’
‘護她周全,讓她平安喜樂,這本就是我知曉未來後,發自內心想要為你、也為她做到的事情,這是我深藏於心的承諾,又何須你來特意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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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隻是陰差陽錯,人算不如天算,我終究還是……還是食言了,險些釀成大禍。’
阿朱靜靜地聆聽著喬峰那毫不掩飾的誇讚與維護之詞,蒼白的臉頰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極淡極淡的紅暈,如同白玉染上胭脂,她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在跳躍的燈火下投下一片朦朧而憂鬱的剪影,恰到好處地掩去了眸中所有複雜難言的情緒。
她依舊沒有看向段譽,哪怕隻是一眼。
那份刻意維持的疏離與淡漠,像一堵無形卻冰冷堅硬的高牆,穩穩地豎立在兩人之間,隔絕了所有可能傳遞的溫度與交流。
段譽心中黯然長歎,如同壓著一塊巨石,明白此事牽扯過多,內情複雜,絕非眼下三言兩語便可輕易化解,急於解釋或許隻會適得其反。
“大哥教訓的是,字字金玉良言,段譽必定銘記於心,不敢或忘。”
他壓下心頭萬般思緒,麵色一整,極為鄭重地點頭應承下來。
眼見房間內凝重緊繃的氣氛逐漸緩和下來,段譽心念微動,便抬手對一直侯在遠處、不敢近前的店小二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小二,勞煩再為我們開兩間安靜整潔的上房,銀錢不必計較。”
他聲音溫和地吩咐道。
阿朱性子喜靜,且念舊,表示仍想住在原來那間熟悉的客房裡,覺得安心些。
段譽自然尊重她的意願,立刻點頭應允,沒有絲毫勉強。
他自己則和大哥喬峰,在新開的相鄰的兩間客房住下,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喬峰連日來奔波追查真相,心力交瘁,方才又經曆了一場與西夏高手的激烈打鬥,雖大獲全勝,卻也耗損了不少氣力,此刻早已是疲憊不堪。
他與段譽、阿朱又略作交談,囑咐幾句各自小心之後,便不再多言,各自推開房門,回房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