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打磨完畢,心神卻難以完全安寧。廖奎將那些煥然一新的祖傳寶貝用油布仔細包好,藏在炕席底下最穩妥的位置,仿佛那不是幾把刀,而是即將隨他出征的、有靈性的老夥計。做完這一切,屋外已是暮色四合,最後一抹霞光戀戀不舍地浸染著天際,將小院的土牆映照出一片溫暖的橘黃。
距離出發去縣城,隻剩下最後一個夜晚。
莫名的躁動在胸腔裡盤旋,既有對未知挑戰的緊張,也摻雜著那股被謝薇點燃的、想要驗證些什麼的微弱火苗,當然,還有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絲線,纏繞在心尖,時不時勒一下,提醒著他後方並非一片坦途。這種混雜的情緒,比麵對一頭狂暴的公豬還要讓人難以招架。
他索性不再待在屋裡,搬了馬紮坐到院門口,看著巷子口來來往往、收工回家的社員。炊煙嫋嫋升起,夾雜著飯菜多半是稀粥和窩頭的)的寡淡香氣,孩童的嬉鬨聲、大人的吆喝聲、偶爾幾聲犬吠,交織成紅星公社最尋常不過的黃昏景象。這一切,明天之後,就要暫時遠離了。
“奎子!準備得咋樣了?”老王頭端著個豁了口的大海碗,蹲在自家門檻上,吸溜著能照見人影的菜葉粥,隔著幾丈遠朝他喊話,嘴角還沾著一片爛菜葉,“家夥什兒都磨得鋥亮了吧?明天一亮相,非得晃瞎縣裡那幫人的眼不可!”
廖奎含糊地應了一聲。
“放心!”老王頭把碗底最後一口粥刮進嘴裡,咂摸著嘴,“有俺和老趙指趙小深)給你當左右護法,保準把你安安穩穩送到縣城擂台!到時候你就在上頭大殺四方,俺們在底下給你搖旗呐喊!”他說得唾沫橫飛,仿佛自己不是去當助手,而是去當督戰的元帥。
正說著,趙小深也趿拉著布鞋,晃晃悠悠地從知青點那邊過來了,手裡居然還拿著那本《赤腳獸醫實用手冊》,裝模作樣地翻看著,隻是眼神時不時瞟向老王頭碗裡雖然已經空了),暴露了他真實的精神狀態。
“奎哥,最後一遍,心理建設做好了沒?”趙小深湊過來,壓低聲音,“彆緊張,就當是去……嗯,就當是去食品站殺年豬!隻不過圍觀的人多了點,評委官大了點而已!”
廖奎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比喻,還不如不打。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巷子口,是張小花的弟弟,鐵蛋。小家夥七八歲年紀,曬得跟泥鰍似的,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褂子,正探頭探腦地朝廖奎院裡張望。
“鐵蛋,乾啥呢?”老王頭眼尖,率先喊道。
鐵蛋像受驚的兔子,縮了一下脖子,隨即又鼓起勇氣,蹭到廖奎院門口,手裡攥著個什麼東西,黑乎乎的小手往前一伸,聲音怯怯的:“廖……廖奎哥,俺姐……讓俺給你的。”
廖奎一愣,低頭看去。鐵蛋手心裡,躺著兩顆紅彤彤的、還帶著枝葉的野山棗。這山棗個頭不大,但顏色極正,在暮色中像兩粒小小的紅寶石。
“這是……”廖奎有些疑惑。
“後山摘的,可甜了!”鐵蛋吸了吸鼻涕,把山棗又往前遞了遞,“俺姐說……說讓你帶著路上吃,解渴。”
一股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波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廖奎意識裡蕩開一圈漣漪。這不是係統的技能,更像是一種本能的感覺。他接過那兩顆還帶著孩子體溫的山棗,點了點頭:“替我謝謝你姐。”
鐵蛋完成任務,像是怕被大人盤問,扭頭就跑,一溜煙消失在巷子深處。
老王頭和趙小深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曖昧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嘿,看見沒?這就叫‘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老王頭用胳膊肘捅了捅趙小深,“兩顆山棗,比啥都甜!”
趙小深也嘿嘿直樂:“還是小花同誌有辦法,自己不露麵,派個‘小信使’,這心意到了,還不落人口實,高,實在是高!”
廖奎捏著那兩顆小小的山棗,心裡卻不像他們想的那般旖旎。他了解張小花,那姑娘性子直,但也倔,自尊心強。她若真想緩和關係,絕不會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還派弟弟來。這更像是一種……試探?或者說,是一種在母親壓力下,不情不願的、維持表麵客套的舉動?那兩顆山棗,與其說是情意,不如說是一種無聲的、帶著點賭氣意味的聲明:我知道你要走了,該有的禮數我有,但彆的,你也彆多想。
這讓他心裡更亂了。
夜色漸深,老王頭和趙小深也各自回去做最後的準備主要是老王頭想著明天穿哪件稍微體麵點的褂子,趙小深則琢磨著怎麼多塞點私貨在路上吃)。小院重歸寂靜,隻有夏蟲在角落不知疲倦地鳴叫。
廖奎回到屋裡,點燃那盞昏黃的煤油燈。跳躍的火苗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在土牆上晃動。他將那兩顆山棗放在窗台上,紅豔豔的顏色,在昏暗中顯得有些刺眼。
他嘗試進入虛擬訓練場,想用高強度的模擬考核來驅散雜念,卻發現心神不寧,連係統模擬出的豬隻,動作都顯得格外暴躁和不循常理,幾次操作都出現了不該有的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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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宿主精神專注度低於閾值,訓練效果減半。建議調整心態後再行嘗試。】`
係統冷冰冰的提示音在腦海響起。
廖奎歎了口氣,退出了訓練場。看來,今晚是彆想安心訓練了。
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被煙熏得黑黢黢的房梁,腦子裡走馬燈似的閃過許多畫麵:祖父模糊的身影,老李頭神秘的嘟囔,謝薇灼熱的目光,牛大錘和李文軍可能的招數,李主任殷切的期盼,老王頭和趙小深插科打諢的臉,劉寡婦絕望的眼神,王玲群審視的目光,以及……張小花最後那冰冷疏離的一瞥……
就在這紛亂的思緒中,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驚醒。窗外,天色還是墨黑一片,離天亮應該還早。但一種奇異的感覺讓他睡意全無。他側耳傾聽,除了蟲鳴,萬籟俱寂。
然而,就在這時,他鼻翼微微翕動,聞到一股極其細微的、與這貧瘠夜晚格格不入的香氣。那是一種……甜香,混合著糧食被蒸熟後特有的、溫暖踏實的氣息。
這味道……是從院門方向傳來的?
他心中一動,披上外衣,悄無聲息地下了炕,走到院門口,輕輕拉開了門閂。
門外,空無一人。清冷的月光如水銀瀉地,將門口一小塊地方照得朦朦朧朧。而在那門檻外側,放著一個用乾淨的白籠布包裹著的東西,鼓鼓囊囊,還冒著極其微弱的熱氣。那誘人的甜香,正是從這裡散發出來的。
廖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揭開籠布。
裡麵,是四個白白胖胖、捏成三角形狀的饃饃!那饃饃表麵光滑,在月光下泛著細膩的光澤,隱隱能看到裡麵透出的、深色的糖餡痕跡。是糖三角!
在這年頭,白麵本就是金貴物,更彆提裡麵還包了糖!這得是花了多大心思,費了多少口舌從牙縫裡省出來,才能攢出這四個糖三角?
廖奎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脹。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是誰放的。不是王玲群那種帶著算計的“關懷”,也不是劉寡婦那種充滿愧疚的“補償”。這是一種沉默的、笨拙的、卻無比滾燙的心意。
他沒有看到人影,但仿佛能想象出,那個叫張小花的姑娘,是如何在夜深人靜之時,偷偷摸黑起來,借著也許是從窗戶透進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揉麵、包糖、生火,守著鍋灶,蒸出這四個代表著祝福和期盼的糖三角。然後,又像做賊一樣,趁著所有人都沉睡的時候,偷偷送到他的門口,不敢敲門,不敢露麵,放下就走。
她或許還在生氣,還在傷心,還在因為母親的壓力和他與劉寡婦的“瓜葛”而心存芥蒂。但在這種時刻,她最本能的反應,還是想讓他吃得好一點,在路上有點甜頭,能“爭口氣”!
廖奎拿起一個糖三角,還帶著餘溫,那溫度透過掌心,一直熨帖到他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他低頭,看著月光下那雪白的、象征著珍貴心意的食物,久久無言。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遠處巷口的拐角陰影裡,似乎有衣角一閃而逝。
他沒有去追,也沒有喊。隻是默默地將那四個糖三角用籠布重新仔細包好,捧在手裡,像捧著什麼絕世珍寶。
他轉身回屋,將糖三角放在炕桌上,就放在那兩顆紅豔豔的山棗旁邊。一邊是弟弟奉命送來的、帶著孩童純真和家庭意誌的“試探”,一邊是姐姐深夜獨自送來、飽含個人全部情感的“深情”。
他坐在炕沿上,看著這一紅一白兩樣東西,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由墨黑轉為魚肚白。
新的一天,終於要來了。他這條土魚,即將帶著磨利的“爪牙”,和這份沉甸甸的、不知該如何安放的深情,遊向那片名為“縣城”的陌生江河。
而那句無聲的“爭口氣”,仿佛比李主任所有的囑托、馬站長所有的驚歎、謝薇所有的期許,都更有分量,重重地壓在了他的肩頭,也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天光徹底放亮,是個難得的大晴天。瓦藍瓦藍的天空,連絲雲彩毛兒都看不見,日頭剛爬過東邊那排白楊樹的樹梢,熱力就已經毫不客氣地籠罩下來,預示著今天又將是個能把人油皮曬爆的酷熱天。
紅星公社卻比往常任何一個清晨都要醒得更早,也更喧騰。公社大院門口那片空地上,此刻已是人聲鼎沸。那輛平日裡負責拉化肥、運公糧、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舊履帶式拖拉機,今天被打扮得……呃,姑且算是“披紅掛彩”———駕駛樓兩側插了兩麵略顯褪色的紅旗,引擎蓋上前夜被老王頭不知從哪兒揪來一把野花,蔫頭耷腦地用麻繩綁著,權當是“獻花”了。
李主任穿著他那件隻有在公社開大會或者去縣裡彙報時才舍得穿的、領口洗得發白的灰色“的卡”中山裝,扣子一直扣到風紀扣,儘管熱得額頭冒汗,依舊挺著並不存在的肚腩,站在拖拉機旁,臉上是壓抑不住的興奮與鄭重。幾個公社乾部圍在他身邊,同樣麵帶紅光,交頭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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