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夜，靜謐而漫長。而在遙遠的紅星公社，那個牽動她心神的男人，此刻又在經曆著怎樣的故事呢？
謝薇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的省城行動，才剛剛開始。
省城的夜色，不像紅星公社那般潑墨似的濃黑，總被零星的路燈和遠處樓房的燈火暈染出幾分昏黃的光暈。謝薇拖著略顯疲憊的步伐，回到了位於筒子樓三層的家。與閨蜜鄭秀文的談話，既讓她看到了一絲希望，也讓她更清晰地意識到了橫亙在她與廖奎之間的巨大鴻溝。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書卷氣和淡淡飯菜香的味道撲麵而來。父親謝廣安正戴著老花鏡，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看著今天的《人民日報》，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社論精神。母親蕭雅姿則剛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個搪瓷盆，裡麵是洗好的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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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吃飯了嗎？”蕭雅姿放下盆，關切地看著女兒。她是個氣質溫婉的中年女子，即便在家裡，衣著也收拾得一絲不苟，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利落的發髻。
“吃過了，和秀文在外麵吃的。”謝薇一邊換鞋，一邊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她脫下外套，掛到門後的衣架上，裡麵穿著件半舊的淺色毛衣。
就在她抬手掛衣服的瞬間，毛衣袖子往下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腕間那抹與這樸素家居環境格格不入的金屬光澤——那塊勞力士手表。
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一直用餘光關注著女兒的母親蕭雅姿，眼神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不尋常的細節。她的目光在謝薇手腕上停頓了零點幾秒，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移開，拿起一個蘋果開始削皮，狀似隨意地問：
“薇薇，你手上那塊表…看著挺彆致，新買的？以前沒見你戴過。”
正看報紙的謝廣安聞言，也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目光透過鏡片投向女兒的手腕。他雖然對女性飾品不太在行，但那手表的款式和質感，明顯不同於市麵上常見的上海牌或者鐘山牌，透著一股子…不該出現在他們這種家庭的氣息。
謝薇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把手縮了縮，用毛衣袖子蓋住手表，強作鎮定地笑了笑：“哦，這個啊…不是買的。是…是這次下鄉調研，在一個老鄉家裡看到的，覺得樣式挺古樸，就用幾本農業技術手冊跟人家換的。不值什麼錢。”
這個借口她早就想好了，但說出來還是覺得有些心虛。用技術手冊換勞力士？這謊撒得她自己都覺得離譜。
蕭雅姿削蘋果的動作沒有停，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意，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疑慮。“是嗎？鄉下還有這種老物件？那老鄉可真是…不識貨。”她語氣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視。
謝廣安放下報紙，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目光依舊停留在女兒臉上，語氣沉穩地開口：“薇薇，你這次下去，感覺變化不小。以前回來，總是滔滔不絕地跟我們說工作上的見聞，這次…好像沉默了不少。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或者…有什麼心事？”
父母的連番“關心”，讓謝薇感覺像是被放在聚光燈下，無所遁形。她知道自己最近心神不屬，肯定瞞不過精明的父母。
“沒有，爸，就是有點累。”她走到沙發邊坐下，拿起一個蘋果，低頭啃著，躲避著父親的目光。
蕭雅姿將削好的蘋果遞給丈夫，自己也拿了一個，坐在謝薇旁邊，像是拉家常般說道：“累了就好好休息。對了，薇薇，你還記得你爸那個老戰友，周伯伯嗎？以前在南邊一起打過仗的，他兒子周建軍，比你大兩歲，現在在部隊裡，已經是副營長了。”
謝薇心裡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蕭雅姿繼續說道：“前兩天你周伯伯來家裡坐了坐，還提起了你和小軍。說起來，當年你爸和他開玩笑，還說過要結娃娃親呢。”她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仿佛在說一件很有趣的往事。
謝廣安也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補充道：“老周救過我的命，那是過命的交情。建軍那孩子我也見過幾次，穩重，有出息，是棵好苗子。他們家根正苗紅，前途無量。”
蕭雅姿接過話頭，語氣更加柔和：“薇薇啊，你年紀也不小了，個人問題也該考慮考慮了。周家知根知底，建軍那孩子我們也放心。你要是沒意見，找個時間，讓你們年輕人見見麵，接觸接觸？”
來了！果然來了！
謝薇的心直往下沉。父母果然開始為她張羅對象了，而且一來就是如此“重量級”的選手——老戰友的兒子，根正苗紅的副營長！這條件，在任何人看來，都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姻緣。
若是放在去紅星公社之前，她或許會順從父母的安排，去見一見，試著接觸。畢竟，門當戶對，誌同道合，是那個年代最主流的婚姻模式。
但是現在…她的心裡，早已被一個滿身泥土氣息、說著土味情話、卻有著驚人手藝和熾熱眼神的公社青年占滿了。那個叫廖奎的男人，像一顆野蠻生長的種子，在她精心構築的、理性規整的世界裡，破土而出，盤根錯節，再也無法拔除。
她想起在縣城招待所，那個意亂情迷的夜晚。起初，或許確實有幾分對父母潛在安排的反抗和放縱，但後來…後來的一切，都脫離了掌控，她是真的被那個男人吸引了，被他那份不同於城裡青年的質樸、執拗和隱藏在粗糙外表下的敏銳所深深吸引。
尤其是臨走時，他不顧一切攔下車，滿頭大汗地說出“雲彩和泥鰍”那番話的場景，每一次回想，都讓她心弦震顫，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酸楚和甜蜜的悸動。
那種強烈的、純粹的、不帶任何功利色彩的情感衝擊，是周建軍那樣的“標準答案”永遠無法給予她的。
“爸，媽，”謝薇抬起頭，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我現在工作剛有點起色，地區馬上還有個重要的交流會要參與，實在沒心思想個人問題。而且…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不興父母包辦那一套了，提倡自由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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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雅姿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自由戀愛當然好，但組織介紹，知根知底，不是更穩妥嗎？我們也不是逼你，就是先見個麵，認識一下，就當多交個朋友。”
謝廣安的語氣也嚴肅了幾分：“薇薇，你要理解父母的苦心。你的終身大事，關係到你一生的幸福。周家的情況，確實非常適合你。”
父母的步步緊逼，讓謝薇感到一陣窒息。她知道，直接說出廖奎的存在是絕對不行的，那無異於引爆一顆炸彈。
“我…我再想想吧。最近所裡任務重，我真的沒心情談這個。”她隻能采取拖延戰術，放下吃了一半的蘋果，站起身，“我有點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說完，不等父母再說什麼，她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間，關上了門，背靠著門板，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
門外，隱約傳來父母壓低聲音的交談。
“老謝，你看薇薇這反應…還有那塊表…我總覺得她這次回來，心裡有事。”
“嗯…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過周家這事，確實是個好機會，不能錯過。你再慢慢做做她工作…”
“我知道…唉…”
房間隔音不好，父母的話斷斷續續地傳進來，像一根根細針，紮在謝薇的心上。
她走到書桌前，頹然坐下。台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照亮了桌上那枚黃銅指南針。她拿起它，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微平複了一些。
“廖奎…”她摩挲著指南針光滑的表麵，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眼前又浮現出他站在吉普車前，氣喘籲籲、眼神灼亮的模樣。
思戀，如同瘋長的藤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和濃烈。與父母安排的“陽關大道”相比，那條通往紅星公社的、布滿荊棘的“獨木橋”，因為有了那個男人的存在，反而對她產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她知道，接下來的路會很難。要麵對父母的期望，要應對周家的壓力，還要想辦法為廖奎鋪平道路…
但此刻，摸著腕間的手表和桌上的指南針，感受著內心深處那份越來越無法壓抑的情感，謝薇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她不想做什麼周副營長的夫人，她隻想…再見一見那個泥溝裡的土鰍。
哪怕前路坎坷，她也想為自己，真正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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