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陽光帶著一種無力感,懶洋洋地灑在省農科院的大禮堂屋頂上。這座能容納數百人的禮堂,今天顯得格外熱鬨,又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拘謹。紅布橫幅懸掛在主席台上方,上麵貼著嶄新的白色大字——“省農科院第x期畜牧獸醫培訓班結業典禮”。主席台上鋪著洗得發白的綠呢台布,上麵擺放著幾個印著紅字的搪瓷茶杯,話筒用紅布包裹著底座。
禮堂裡,158名培訓班學員穿著自己最體麵的衣服,按照劃分的區域坐得整整齊齊。大部分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即將學成結業的喜悅和期待,交頭接耳,低聲談論著可能的分配去向,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的熱烈。然而,這種熱烈,在廖奎和謝薇踏入禮堂的那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塊無形的寒冰,出現了一陣微妙的凝滯。
廖奎依舊穿著那身半新的中山裝,洗得乾淨,熨燙得平整,但眉宇間沉澱的沉穩與冷峻。謝薇則穿著一件深色的列寧裝,臉色依舊蒼白,眼眶下的青黑淡了些,但眼神裡的神采尚未完全恢複,她緊緊挨著廖奎,手臂挽著他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在洶湧人海中唯一的浮木。
她沒有去學員區,而是以宣傳科正式職工的身份,默默走到了禮堂側後方本院職工就坐的區域,找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她低垂著眼瞼,儘量避免與周圍投來的目光接觸,雙手放在膝上,無意識地絞著手指。
廖奎則走向學員區。他所過之處,附近的議論聲會不自覺地低下去,許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同情、好奇、審視、疏離……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馬向東看到他,立刻招手讓他坐到自己旁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兄弟,挺住!”孫建國坐在前排,回頭看了廖奎一眼,目光在他臉上停頓了一瞬,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隨即又轉了回去,背影挺直。周小河坐在更遠一些的地方,仿佛對周遭的一切漠不關心。
上午九點整,伴隨著嘹亮的《東方紅》樂曲聲,結業典禮正式開始。農科院的幾位主要領導、培訓部的負責人周主任等依次在主席台就座。領導們麵帶笑容,依次發言,內容無外乎是肯定本期培訓班取得的優異成績,讚揚學員們刻苦學習的精神,感謝教職員工的辛勤付出,並反複強調要將學到的知識帶回廣闊天地,為社會主義農村建設貢獻力量,提高生豬存欄量,保障城鄉肉食供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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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講話的風格是這個時代特有的慷慨激昂,引經據典主要是語錄),充滿鼓動性。台下配合地響起一陣陣熱烈的掌聲。廖奎坐在人群中,跟著節奏鼓掌,麵容平靜,眼神卻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熱鬨,落在了某個虛無的遠方。這些宏大的敘事,與他此刻內心沉重的牽掛相比,顯得如此遙遠。
領導講話結束後,便是最重要的環節——宣布優秀學員名單並頒發獎狀。
培訓部的周主任拿著名單走到了話筒前。他清了清嗓子,禮堂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學員都屏息凝神,尤其是那些自覺成績不錯的,更是伸長了脖子。
“下麵,宣布本期培訓班優秀學員名單,並頒發獎狀!”周主任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禮堂,“首先,頒發的是‘理論學習標兵’,獲得者:孫建國同誌!祝賀!”
孫建國在熱烈的掌聲中站起身,快步走上主席台,從一位院領導手中接過了鑲在玻璃框裡的獎狀,並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似有行伍背景),台下掌聲更熱烈了些。
接著,周主任又宣布了幾個單項獎,如“操作能手”、“勞動模範”等,獲獎者依次上台,領取獎狀和象征性的獎品——一個印著“獎”字的白色搪瓷缸,或者一本紅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
每宣布一個名字,都伴隨著一陣掌聲和羨慕的目光。
終於,到了最受矚目的綜合排名。
周主任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在廖奎的方向似乎有極其短暫的停留,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的語氣依舊平穩,但細聽之下,似乎少了幾分宣布其他獎項時的熱情,多了一絲公事公辦的平淡:
“根據結業考試理論成績與實操成績綜合評定,本期培訓班綜合成績第一名的是——”他念出了那個名字,“廖奎同誌。”
瞬間,禮堂裡的掌聲變得有些……異樣。
不能說沒有掌聲,但比起之前孫建國等人上台時的熱烈與純粹,這次的掌聲顯得稀疏、零落,仿佛夏夜疏落的雨點,帶著明顯的遲疑和觀望。更多的是一種竊竊私語般的“嗡嗡”聲,如同潮水般在台下蔓延。無數道目光再次聚焦到廖奎身上,那目光裡的情緒更加複雜——有對他實力的認可,但更多的,是對他此刻處境的同情,以及一種“可惜了”的惋惜。甚至還有一些目光,帶著隱晦的劃清界限的意味。
“就是他,謝政委的女婿……”
“唉,考第一有什麼用,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
“聽說他嶽父嶽母都被……”
“小聲點!彆惹麻煩!”
這些議論聲雖然低,但在那並不熱烈的掌聲背景下,卻清晰地鑽入廖奎的耳中,也傳到了角落裡的謝薇耳裡。謝薇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將頭垂得更低,指甲幾乎要掐進自己的掌心。
廖奎麵不改色,在一片複雜目光和稀疏掌聲中,緩緩站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向主席台。他的背影挺拔,甚至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孤絕。
他走到主席台前,一位分管培訓的副院長將一張卷起來的獎狀遞到他手中,臉上帶著程式化的笑容,說了句“繼續努力”,便迅速移開了目光,看向下一個等待領獎的學員。沒有多餘的握手,沒有勉勵的眼神,一切都在一種刻意維持的“正常”流程下,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冷淡。
廖奎接過那張獎狀。獎狀是常見的紅底黑字,上麵寫著“獎給:畜牧獸醫培訓班綜合第一名廖奎同誌以資鼓勵”。紙張很輕,握在手裡輕飄飄的,仿佛沒有一點分量。那鮮紅的底色,此刻在他眼中,也失去了象征榮譽的熱烈,反而像一抹凝固的血色,帶著沉甸甸的諷刺。
他拿著獎狀,轉身麵向台下。目光平靜地掃過那片黑壓壓的人群,掃過那些神色各異的臉孔,最後,落在了角落裡的謝薇身上。謝薇也正抬起頭看著他,蒼白的臉上努力想擠出一絲為他驕傲的笑容,但那笑容卻比哭更讓人心疼。
廖衝她微微點了點頭,用眼神傳遞著“我沒事”的訊息,然後便邁步走下主席台。整個過程,他沒有一絲一毫奪得榜首的喜悅流露,平靜得仿佛隻是完成了一個不得不走的過場。
就在他走下台階,準備回到自己座位的時候,他的目光無意中瞥見了禮堂側門入口處,那裡擠著一些來看熱鬨的院內外職工和家屬。
人群中,一張帶著快意而陰狠笑容的臉,格外刺眼。
是張偉。
他穿著一身藍色的工裝,雙手抱胸,斜靠在門框上,正毫不避諱地看著廖奎,以及角落裡神色憔悴的謝薇。他的眼神裡,沒有絲毫對廖奎取得第一名的驚訝或佩服,隻有一種近乎扭曲的暢快和怨毒。那眼神仿佛在說:“考第一又如何?你的靠山倒了,你的女人痛苦不堪,你也不過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廖奎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目光都沒有在張偉臉上多停留一秒,仿佛他隻是看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但他的瞳孔深處,卻有一絲極寒的冷光一閃而逝。張偉的出現,和他那毫不掩飾的惡意,像一根毒刺,更深刻地提醒著廖奎,眼前的冷遇和手中的“殊榮”是多麼虛幻,真正的危機並未遠離,而是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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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座位坐下,將那張輕飄飄的獎狀隨意地卷握在手中,仿佛那不是榮譽的象征,而隻是一張無關緊要的紙。
馬向東湊過來,低聲罵了一句:“媽的,狗眼看人低!兄弟,你這第一名是實打實考出來的!”他想說些安慰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能重重歎了口氣。
廖奎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不在意。他的確不在意。比起嶽父母的安危,比起謝薇的痛苦,比起張偉這種陰險小人的虎視眈眈,這一張紙的榮譽,又算得了什麼?
典禮接下來的流程,是領導總結陳詞,再次強調分配原則“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黨的需要就是我的誌願”等等),然後在一片更加程式化、更加缺乏真情實感的掌聲中,結業典禮終於結束了。
學員們開始喧鬨著起身,互相道彆,約定保持聯係,或者圍著領導詢問分配的具體消息。廖奎沒有參與其中,他徑直走向角落裡的謝薇。
“我們回家。”他伸出手,對謝薇輕聲說道,語氣一如既往的平穩有力。
謝薇抬起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助他的力量站起身來。她看了一眼他手中那卷著的獎狀,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更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兩人沒有與任何人寒暄,逆著散去的人流,默默地走出了依舊殘留著熱鬨餘溫,卻讓他們感到無比壓抑和冰冷的大禮堂。
室外,秋天的風帶著涼意吹過,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那張代表著他兩個月來心血和汗水,也本該是他通往更安穩未來憑證的“綜合第一名”獎狀,在廖奎手中,被風吹得微微晃動,輕若無物。
它見證了一個高峰,卻也標誌著一個更加艱難、更加叵測的開始。前方的路,迷霧重重,而他們能依靠的,隻有彼此,和那個不為外人所知的、小小的係統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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