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的拖拉機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掙紮前行。“突突”的轟鳴聲震耳欲聾,車身每一個零件仿佛都在發出抗議的尖叫,尤其是那幾乎散架的後車鬥,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把人的五臟六腑都震得移位。
廖奎和謝薇緊緊抓著冰冷的車鬥邊緣,身體隨著車身的搖晃而左搖右擺。深秋的寒風毫無遮擋地灌進來,吹得人臉頰生疼,謝薇不得不將圍巾又往上拉了拉,隻露出一雙望著遠方、帶著離愁和茫然的眼眸。塵土飛揚,落在他們的頭發、肩頭,甚至鑽進鼻腔,帶著一股乾燥的土腥氣。
這就是離開的第一步,粗糲,顛簸,毫不舒適,卻帶著一種掙脫束縛、奔向未知的真實感。
拖拉機將他們扔在了縣汽車站的門口。與其說是車站,不如說是一個稍微寬敞些的院子,停著幾輛看起來同樣飽經風霜的客車和貨車。人聲嘈雜,扛著大包小裹的旅客、吆喝著的售票員、檢查貨物的司機,構成了一幅混亂而充滿生命力的畫麵。
廖奎護著謝薇,穿過人群,找到了那輛即將開往省城的“嘎斯51”貨車。這並非客車,而是貨廂帶篷布的貨車,專門用來捎帶一些順路的旅客,價格便宜,是許多出遠門人的選擇。
貨廂裡已經擠了七八個人,男女老少都有,帶著各種行李,雞籠、麻袋,氣味混雜。廖奎找了個靠前、相對通風些的角落,將行李墊在下麵,讓謝薇坐下,自己則靠坐在她身邊,用身體為她隔開一部分擁擠和窺探的目光。
“哐當”一聲,後麵的擋板被司機扣上,車廂內光線頓時昏暗下來,隻有篷布的縫隙透進幾縷陽光,能看到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引擎轟鳴聲比拖拉機沉悶,卻更有力。
貨車啟動了,開始了新一輪、更劇烈的顛簸。柏油路是稀缺品,更多的是砂石路和土路。車輪壓過坑窪,整個車廂便猛地一跳,座位上的人被拋起又落下,引來幾聲低呼或咒罵。謝薇緊緊抓住廖奎的胳膊,才能勉強穩住身體。
廖奎麵色平靜,這種程度的顛簸對他而言不算什麼。他更多地在觀察。車廂裡的人們,有的在閉目養神,臉上是長期奔波帶來的麻木;有的在小聲交談,說著家長裡短或是路上的見聞;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正輕聲哼著不成調的催眠曲。這是最普通的老百姓的出行方式,緩慢,艱難,卻充滿了為生活奔波的韌勁。
寒風從篷布的破洞鑽進來,嗚嗚作響。廖奎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更好地為謝薇擋住風口。謝薇感受到了他的用意,抬起眼,對上他沉穩的目光,心中那因離彆和顛簸而起的惶惑,似乎也平息了不少。她將頭輕輕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閉上眼睛,試圖在這一切的動蕩中,尋找一絲心靈的安寧。
貨車轟鳴著,穿過田野,穿過村莊,卷起一路黃塵。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家鄉地貌,逐漸變得有些陌生。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隻有身體的疲憊和車輛的顛簸在提醒著他們,正在遠離。
不知過了多久,車輛的顛簸似乎平緩了一些,窗外偶爾能聽到其他汽車的喇叭聲,人聲也漸漸鼎沸起來。廖奎透過篷布縫隙向外望去,已經能看到低矮的樓房和更多的行人。
“快到省城了。”他低聲在謝薇耳邊說。
謝薇睜開眼,坐直了身體,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和圍巾。省城,這個帶給過他們希望、榮耀,也帶給他們巨大創傷和離彆的地方,再次以交通樞紐的身份,出現在他們麵前。這一次,他們不再是歸人,而是匆匆過客,目的地是遠比這裡更加寒冷和遙遠的北方。
嘎斯貨車最終在一個靠近火車站的、略顯混亂的貨運場停了下來。司機吆喝著到了,車廂擋板被打開,刺眼的陽光和嘈雜的聲浪瞬間湧了進來。
廖奎率先跳下車,然後轉身,小心地將謝薇扶了下來。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貨場邊,看著那輛滿載他們一路風塵的嘎斯車緩緩開走。
第一階段的路程結束了。更漫長、更未知的火車旅程,就在前方的火車站裡等待著他們。
省城火車站永遠是人聲鼎沸的旋渦。高大的穹頂下,拖著行李奔跑的旅客、高聲吆喝的小販、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以及空氣中彌漫的煤煙、汗水和廉價煙草混合的氣味,構成了一幅獨屬於這個時代交通樞紐的喧囂圖景。
廖奎緊握著謝薇的手,像一艘沉穩的破冰船,在擁擠的人潮中開辟出一條通路。他目光銳利,憑借【基礎洞察】快速掃視著周圍,避開那些眼神飄忽、行為可疑的身影,精準地找到了他們那趟北上的綠皮火車所在的站台。
列車如同一條墨綠色的長龍,靜靜地臥在鐵軌上,車身上斑駁的劃痕和鏽跡訴說著它經曆的風霜。車廂門口已經擠滿了人,大多是穿著各式舊軍裝、中山裝或勞動布服裝的年輕人,臉上帶著興奮、憧憬,或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他們胸前大多戴著大紅花,那是奔赴邊疆的光榮象征——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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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跟上!”廖奎護著謝薇,看準一個稍縱即逝的空隙,迅速擠上了車廂。
車廂內的景象更為具體地詮釋了什麼叫“擁擠”。過道裡站滿了人,座位底下塞著行李,連行李架上都蜷縮著身影。空氣渾濁不堪,各種體味、食物味、煙草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氣浪。汗味、劣質煙味、還有不知誰帶的鹹菜疙瘩味,直衝鼻腔。
廖奎他們的座位是靠窗的硬座。他讓謝薇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則坐在外側,用身體為她隔開過道裡擁擠的人流。即便如此,謝薇那清麗脫俗的容貌和不同於尋常勞動婦女的蒼白文弱氣質,還是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單純的欣賞,有好奇的打量,也有幾道帶著些許不懷好意的窺探。
廖奎眉頭微蹙,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寬闊的肩膀將謝薇更好地遮擋住,同時抬起眼,目光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侵犯的冷冽,緩緩掃過那幾個目光停留過久的人。那眼神裡的沉穩和隱隱透出的力量感,讓那幾道不規矩的視線下意識地縮了回去。
“同誌,你們也是去北大荒的?”旁邊座位上,一個戴著眼鏡、麵色興奮的年輕知青主動搭話,他胸前的大紅花格外醒目。
“嗯。”廖奎點了點頭,言簡意賅。
“太好了!我們是去五師新建點的!聽說那裡天地廣闊,大有可為!”眼鏡知青熱情洋溢,仿佛不是去吃苦,而是去奔赴一個偉大的理想,“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是知青還是……”
“我們是工作調動。”廖奎打斷了他,語氣平淡,沒有深入交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