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說越激動,似乎將這些日子的憋悶都傾瀉了出來,但很快又意識到失言,警惕地收住了話頭,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廖奎適時地沉默了一下,然後仿佛不經意地問道:“這麼嚴格的管理……是場裡自己要求的,還是……上麵有新的精神?”
這個問題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韓春生努力維持的平靜。他身體微微一僵,眼神閃爍,猶豫了很久,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廖哥……這話我也就跟你說說,你聽過就算,千萬彆往外傳。”
廖奎鄭重地點了點頭。
韓春生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場裡這麼搞,一方麵是想保住‘典型’的帽子,另一方麵……恐怕也是聽到了風聲,想提前‘表現’。”
“風聲?”廖奎心頭一跳,知道關鍵來了。
“嗯。”韓春生湊近了些,呼吸都帶著緊張的熱氣,“大概從去年年底開始吧,就有各種小道消息在傳。說現在下麵太亂,有些地方‘革命’搞過了頭,影響了生產,甚至……影響了穩定。上麵可能要派人下來‘恢複秩序’。”
“恢複秩序?”廖奎重複著這個詞,和劉炮的提醒、張振山的隱晦之語對上了。
“對,”韓春生點點頭,“說是……可能要動用……穿軍裝的人。”他最終沒敢直接說出“軍隊”二字,但“穿軍裝”這個指向已經足夠明確。
“消息可靠嗎?”廖奎追問。
“誰知道呢?”韓春生搖搖頭,“這種消息真真假假,傳來傳去。但你看我們場這架勢,寧可信其有啊。萬一真的來了,看到我們場思想這麼‘先進’,管理這麼‘嚴格’,總歸是沒錯的吧?”他的語氣裡充滿了諷刺和無奈。
“這對你們……是好事還是壞事?”廖奎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如果“恢複秩序”意味著更嚴苛的管控和審查,那對他營救父母的計劃,無疑是雪上加霜。
韓春生沉默了,良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白色的哈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誰說得準呢?”他的聲音充滿了迷茫,“按理說,恢複正常秩序是好事,起碼不用像現在這樣,天天揪著思想問題不放,能讓人喘口氣,實實在在做點事。但是……”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沉重:“來的要是那種隻認死理、手段強硬的……說不定比現在更難受。現在好歹場裡這些領導,大多還知道咱們墾荒建場的艱辛,多少講點香火情分。要是換了一幫完全不了解情況、隻帶著命令來的生麵孔……他們眼裡隻有‘秩序’,可不會管你過去立過什麼功,吃過多少苦。到時候,抓幾個典型,殺雞儆猴,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廖奎,意有所指地補充道:“尤其是像我們這樣,家裡成分有點問題的,或者像你們第七農場那邊,聽說……情況更複雜些的,到時候,恐怕更是重點關照對象。”
這話像一盆冰水,從廖奎頭頂澆下,讓他遍體生寒。韓春生雖然說得隱晦,但指向明確。西山勞改隊,無疑是“情況複雜”的典型。如果“恢複秩序”的力量真的介入,加強對勞改隊的管控幾乎是必然的,屆時營救的難度將呈幾何級數增加。父親謝廣安擔心的“連累子女”,恐怕會以另一種更殘酷的方式成為現實。
“看來,這‘秩序’恢複與否,對咱們這些普通人來說,還真是福禍難料。”廖奎緩緩說道,心情沉重。
“是啊,”韓春生深有同感,“所以現在大家都是提著腦袋過日子,少說話,多觀察,誰知道明天會刮什麼風呢。”他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經偏西,“廖哥,不能待太久了,巡夜的後半夜還會轉一圈。”
廖奎知道該結束了。他收起筆記本,真誠地對韓春生說:“春生,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放心,出你口,入我耳,絕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韓春生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表情:“廖哥,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在第七農場乾得也好。但……聽我一句勸,有些事,量力而行。這世道,先保住自己,才能圖其他。”他似乎隱約察覺到廖奎此行或許另有目的,但聰明地沒有點破,隻是給出了朋友式的忠告。
“我明白。”廖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多保重。技術上的事,我們以後有機會再交流。”
兩人不再多言,再次確認四周安全後,一先一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樹林,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融入了向陽紅農場這片壓抑的、令人窒息的夜色之中。
回到冰冷的招待所房間,廖奎毫無睡意。韓春生的話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恢複秩序”、“穿軍裝的人”、“福禍難料”、“重點關照”……這些詞彙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更加嚴峻、也更加緊迫的圖景。
時間,似乎真的不站在他這一邊了。他必須加快步伐,在這次外出學習的過程中,儘快找到那條或許存在的、通往生路的縫隙。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他感到肩上的擔子,從未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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