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部衛生所裡,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於衛東臉色灰敗地躺在病床上,蓋著薄被,但身體偶爾不受控製的抽搐和眉宇間殘留的痛苦扭曲,顯示他遠未從清晨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中恢複。
門簾被掀開,一個戴著眼鏡、身材瘦高的男知青走了進來,是周子強。他和於衛東同批來到北大荒,也是那八十九名思想改造名單上的一員,不同的是,他選擇了“積極表現”這條路,與於衛東等人走得頗近。
“衛東,怎麼回事?聽人說你早上……”周子強湊到床邊,壓低聲音問道,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與疑惑。
於衛東看到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掙紮著想坐起來,卻又牽動了傷處,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齜牙咧嘴地重新躺倒。他咬著牙,眼神裡充滿了怨毒和恐懼,從牙縫裡擠出聲音:
“是廖奎!肯定是那個王八蛋乾的!”
“廖奎?”周子強推了推眼鏡,一臉難以置信,“他……他怎麼乾的?當時有人看見嗎?”
“沒人看見!但肯定是他!”於衛東激動起來,聲音也拔高了些,隨即又因疼痛而扭曲,“早上……早上就他在那邊!離我是有點遠……可除了他,還能有誰?他肯定用了什麼陰損法子!”
周子強皺起了眉頭,理智告訴他這說法站不住腳:“衛東,你冷靜點。你說他離你超過五十米?這麼遠,他怎麼傷的你?用什麼傷的?說出去誰信?無憑無據的,這話可不能亂說。”
於衛東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解釋。說自己被一根看不見的針紮了?說那針在命中前還詭異地調整了姿態?這聽起來比他誣陷廖奎更像個瘋子編的故事。一股巨大的憋屈和無力感湧上心頭,讓他幾乎要吐血。他確實沒有證據,甚至連自己究竟被什麼所傷都說不清楚。
“我……我……”他最終隻能頹然癱倒,雙目無神地盯著天花板,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周子強看著他這副樣子,心裡也信了七八分估計和廖奎有關,但正如他所想,沒證據一切都是空談。他拍了拍於衛東的肩膀,低聲道:“你先好好養著,彆想那麼多。等好了再說。”
與此同時,畜牧科的科務會議正在緊張進行。
夏季是牲畜疫病高發期,製定行之有效的防疫方案是頭等大事。張振山坐在主位,麵色嚴肅地聽著彙報。
輪到廖奎發言時,他站起身,將一份書寫工整、條理清晰的方案提綱放在桌上,開始陳述。他的聲音平穩,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
方案從夏季常見疫病種類、傳播途徑分析入手,結合第七農場畜牧科的實際情況,提出了包括“中草藥熏蒸圈舍”、“特定時段青飼料與乾飼料科學配比”、“水源地定期消毒”、“設立簡易病畜隔離區”、“關鍵崗位人員基礎防疫知識培訓”等多項具體措施。其中不少細節,都運用了他【基礎獸醫診斷被動)】和【因地製宜飼料優化中級)】技能的深層理解,既符合當下的技術條件,又極具針對性和可操作性。
他甚至考慮到了蚊蠅滋擾對牲畜健康的影響,建議在圈舍周圍種植一些具有驅蟲效果的艾草、薄荷等植物。
廖奎講完,坐了下來。會議室裡安靜了片刻。
張振山拿起那份方案提綱,仔細地又翻看了一遍,臉上嚴肅的表情略微緩和,甚至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他放下提綱,目光掃過全場,最後落在廖奎身上,聲音洪亮而肯定:
“廖奎同誌這份夏季防疫方案,做得很好!考慮周全,措施得當,貼合實際!尤其是中草藥熏蒸和飼料配比調整這幾條,花錢少,效果好,很有想法!”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意有所指地說道:“現在我們有些同誌,整天把口號掛在嘴邊,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批判這個,懷疑那個。要我說,乾好本職工作,把技術搞過硬,把生產搞上去,確保場裡的牲畜膘肥體壯,少生病,就是對革命最大的貢獻!空談誤國,實乾興邦!在我們畜牧科,就得靠真本事吃飯!”
這番話,擲地有聲,如同一記無形的巴掌,扇在了那些試圖以“思想”否定“技術”的人臉上。雖然沒有點名,但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幾個平日裡對於衛東、孫衛東那套頗為迎合的人,都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張振山的公開肯定,如同一道堅固的屏障,再次為廖奎提供了一層保護色。在這個強調“政治正確”的環境裡,一位手握實權、看重實效的領導的態度,至關重要。它明確地傳遞出一個信號:廖奎的技術和能力,是畜牧科乃至第七農場所需要的,任何人想動他,都得先掂量掂量。
會議結束後,韓誌剛興奮地捶了廖奎肩膀一下,低聲道:“奎哥,太提氣了!看那幫家夥還怎麼嚼舌根!”
廖奎笑了笑,沒說什麼,但心中稍安。張振山的支持,無疑讓他們在應對於衛東之流時,多了幾分底氣。不過他也清楚,這隻是暫時的平衡,真正的暗流,並不會因為一次表揚而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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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西頭的方向,目光深沉。表揚和肯定固然重要,但儘快將生存物資送到父親手中,才是當前壓倒一切的要務。技術的深耕,領導的肯定,最終都要服務於這個最核心的目標。
午後,陽光斜照進畜牧科的獸醫室,空氣中混合著草藥、消毒劑和皮革器械的味道。廖奎正在仔細檢查一批新到的注射器針頭,確保沒有彎曲或堵塞,這是他作為獸醫的日常工作之一。
四周很安靜,隻有他偶爾擺放器械發出的輕微碰撞聲。就在這時,獸醫室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身影飛快地閃了進來,又迅速將門掩上。
廖奎警覺地抬頭,看清來人後,眼神微動。是周申。
比起剛來時的熱情,如今的周申瘦削了很多,臉色蒼白,眼神總是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驚惶,如同林間受驚的小鹿,時刻警惕著風吹草動。他看見廖奎,腳步頓了頓,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和恐懼,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廖奎沒有作聲,隻是平靜地看著他。
周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快步走到廖奎身邊,假裝查看旁邊架子上的藥瓶,目光卻緊張地掃視著門口和窗戶。他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廖……廖奎同誌……”
廖奎停下手中的活計,微微側身,示意自己在聽。
周申飛快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揉得皺巴巴的小紙團,趁著轉身的間隙,猛地塞進了廖奎握著記錄本的手裡。他的動作又快又急,指尖冰涼,觸之即收,仿佛那紙團燙手一般。
“我……我什麼都沒看見……”周申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眼神躲閃著,不敢與廖奎對視。說完這句,他像是完成了某種極其危險的任務,立刻低下頭,腳步匆匆地朝著門口走去,甚至有些同手同腳,背影僵硬而倉惶。
門被輕輕拉開又合上,周申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刺眼的陽光裡,仿佛從未出現過。
廖奎麵色不變,繼續著手裡的檢查工作,直到將所有針頭清點、測試完畢,歸位放好。整個過程流暢自然,看不出任何異常。
他拿著記錄本,走到獸醫室最裡麵存放舊檔案的角落,這裡光線昏暗,不易被注意。他這才攤開手掌,那個被汗水微微濡濕的紙團正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緩緩展開紙團。紙張粗糙,是從某個筆記本上撕下來的邊緣,上麵用鉛筆寫著兩個歪歪扭扭、卻用力透紙背的字:
“小心於衛東和周子強。”
字跡倉促,帶著書寫者當時的緊張與恐懼。
廖奎的目光在這短短七個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邃。周申的警示,印證了他的判斷。於衛東果然不肯善罷甘休,並且和周子強勾連在了一起。他們雖然暫時沒有證據,但顯然已經將矛頭明確對準了自己,並且打算“盯緊”他,尋找破綻。
這並不意外。於衛東清晨的遭遇,以他的性子,絕不會輕易咽下這口氣。周子強作為他的好友和“同道”,參與進來是必然。
他將紙條重新揉成一團,指尖微微用力,精神力悄然滲透,紙團瞬間化為了細密的粉末,從他指縫間簌簌落下,混入地上的灰塵中,再無痕跡。
周申的這次報信,風險極大。一旦被人發現,他本就岌岌可危的處境將立刻雪上加霜。這微弱卻勇敢的援助,如同寒夜中一閃而逝的螢火,雖然光芒黯淡,卻真實地證明了,即使在最壓抑的環境下,人性的良善與底線,依然在某些角落頑強地存活著。
這份警示,讓廖奎更加清楚地意識到了潛在的威脅。於衛東和周子強,如同兩條在暗處吐著信子的毒蛇,必須更加提防。
他整理了一下表情,拿著記錄本,從容地走出了角落。陽光重新照在他身上,他的步伐依舊穩健,但內心的警惕已提升到了最高級彆。接下來的每一步,尤其是關乎父親接濟的行動,必須更加縝密,更加萬無一失。任何一絲疏忽,都可能被那兩條毒蛇咬住,帶來致命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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