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陽光褪去了最毒辣的勁頭,卻依舊帶著不容小覷的熱度,炙烤著家屬區乾燥的土地。水井旁的那棵老楊樹下,成了女人們浣洗衣物、短暫交換信息的聚集地。搓衣板的摩擦聲、水桶碰撞井壁的悶響、以及壓低的交談聲,構成了午後慣常的嘈雜。
謝薇端著一盆積攢了幾日的臟衣服來到井邊時,正好看到李香蘭已經在那裡,正費力地搓洗著一件狗蛋尿濕的小褲子,額前散落的發絲被汗水黏在蒼白的臉頰上。她旁邊放著的木盆裡,還有幾件顯然是成年男人的破舊衣物,那是她為在西頭勞改的丈夫準備的。
“香蘭妹子,來得真早。”謝薇自然地走過去,在她旁邊的石板上放下木盆,打了聲招呼。
李香蘭抬起頭,看到是謝薇,臉上那慣常的警惕似乎淡了一絲,她勉強扯出一個細微的笑容,低低地“嗯”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用力搓洗。自從上次謝薇送去那塊棉布,後來又偶爾接濟一點鹹菜或是一小把野菜後,李香蘭麵對她時,那種驚弓之鳥般的緊繃感,確實在一點點消融。雖然依舊沉默寡言,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樣,將所有的善意都拒之門外。
謝薇沒有刻意搭話,也開始埋頭洗自己的衣服。她動作麻利,心思卻如同最精密的儀器,留意著李香蘭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和表情。她能感覺到,李香蘭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搓洗的動作時而急促,時而停頓,眼神也時不時地飄向遠處西頭的方向,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憂慮和……一種仿佛下了某種決心的閃爍。
兩人默默洗了一會兒,期間又有兩個家屬區的婦女過來,說了幾句關於秋收準備和家裡孩子的閒話,又各自端著洗好的衣服離開了。井邊暫時又隻剩下她們兩人。
周圍安靜下來,隻剩下搓衣板的聲響和井繩絞動時發出的“吱呀”聲。
就在這時,李香蘭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沒有抬頭,目光盯著盆裡泛起的渾濁肥皂泡,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被風聽了去,又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
“謝姐……”
謝薇心中一動,手上搓洗的動作未停,隻是稍稍側過頭,做出傾聽的姿態,語氣溫和:“嗯?怎麼了,妹子?”
李香蘭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那件濕漉漉的小褲子,聲音更低了,幾乎成了氣音:
“我……我前幾天,去西頭送東西……見著我家那口子了……”
謝薇的心跳微微加速,但麵上依舊平靜,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在聽,沒有催促,也沒有表現出過度的好奇。她知道,對於李香蘭這樣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任何一點壓力都可能讓她瞬間縮回殼裡。
李香蘭似乎從謝薇平靜的反應中獲得了一絲鼓勵,她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繼續用那細若遊絲的聲音說道:“他……他偷偷跟我說了句……說裡麵有個姓孫的老頭,盤炕、砌灶的手藝是頂好的……前陣子,好像……好像還被叫出去,給保衛科的人修過灶……”
姓孫的老頭?廖奎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個佝僂著背、沉默寡言、如同老樹根般在西頭勞改點掙紮求生的老孫頭。原來他姓孫。給保衛科修過灶?這意味著老孫頭在一定程度上,擁有超出普通勞改人員的有限行動自由,甚至可能接觸到保衛科內部的一些邊角信息!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信號!
李香蘭頓了頓,似乎在回憶,又像是在權衡,最終,她還是把最關鍵的那句話說了出來,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他說……那孫老頭……人倒是挺實在,嘴巴也嚴……但……但好像特彆缺……缺止疼的藥……看著怪遭罪的……”
缺止疼藥!
這四個字,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廖奎和謝薇心中的一扇門!
他們立刻回想起之前馬桂花家修炕時,老孫頭那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樣子,以及他接過馬桂花塞的玉米餅子時,那飛快揣進懷裡、帶著卑微感激的動作。當時隻覺得他是個身懷技藝卻命運多舛的可憐人,現在結合李香蘭的信息,他那份沉默和隱忍,或許不僅僅是因為處境,更可能是因為身體上承受著不為人知的病痛折磨!止疼藥,在這個醫療資源極度匱乏、尤其對勞改人員更是奢望的年代,是能換來許多東西的硬通貨,甚至是……忠誠!
謝薇心中瞬間翻騰起無數念頭,但臉上卻依舊保持著那份溫和與同情。她停下搓洗的動作,轉過身,麵向李香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和一絲感同身受:
“唉,都是苦命人……那孫老師傅年紀那麼大了,在裡麵乾活,有點傷病疼起來,可真要命。”她歎了口氣,仿佛隻是隨口感慨。
然後,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在自己隨身帶著的、用來裝針頭線腦和小零碎的一個舊布包裡摸索了一下,取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她將小包遞向李香蘭,語氣自然地說道:
“香蘭妹子,我這正好還有點以前備下的止痛片,不是什麼稀罕藥,就是最普通的那種。你拿著,萬一……萬一狗蛋磕了碰了,或者你自己有個頭疼腦熱的,也能應應急。彆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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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直接說給老孫頭,而是借口給李香蘭和孩子備用。這是最穩妥的方式,既表達了善意,又避免了將對方置於直接“傳遞違禁品”的風險之下。至於這藥最終會不會到老孫頭手裡,或者李香蘭是否會因此覺得欠了人情,在未來某個時刻,用她自己的方式,將這份善意間接地、更安全地傳遞出去,那就是後話了。這需要耐心,不能操之過急。
李香蘭看著那包小小的藥片,眼神劇烈地掙紮起來。她顯然明白這藥片的價值和謝薇真正的意圖。接受,意味著更深的捆綁和潛在的風險;拒絕,又似乎辜負了這長久以來難得的、不帶任何歧視的關懷。
最終,對丈夫可能從中間接獲益如果老孫頭能因此對他們稍有好感,或許能在裡麵稍微照應一二)的期盼,以及對謝薇這份雪中送炭般善意的感激,壓倒了她內心的恐懼。她顫抖著手,飛快地接過那個小油紙包,像藏什麼燙手山芋一樣,迅速塞進了自己衣服最裡麵的口袋。
她的臉頰因為激動和緊張泛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聲音帶著哽咽,低低地說:“謝……謝姐……謝謝你……我……我……”
“快彆這麼說,”謝薇溫和地打斷她,重新拿起衣服搓洗起來,仿佛剛才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鄰裡鄰居的,互相搭把手是應該的。趕緊洗吧,這天看著還要熱。”
李香蘭不再說話,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也重新開始搓洗衣物,但動作明顯比之前輕快了些許,一直微微佝僂著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一點點。
這次看似平常的浣洗,意義卻非同尋常。李香蘭這條精心維護、投入了無數耐心和細微善意的線路,終於開始產生了實質性的回報。她主動提供的信息,不僅確認了西頭老孫頭的存在和手藝,更重要的是,揭示了他可能接觸保衛科人員的特殊行動範圍,以及他個人極度迫切的需求——止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