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深冬,白晝短暫得如同一個匆忙的過客。剛過晌午,天色就已開始向著灰蒙蒙的黃昏滑落。廖奎裹緊了棉大衣,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畜牧科管轄區域的邊緣巡查,重點檢查幾個位於農場邊界附近的牲畜棚圈防風保暖情況。寒風呼嘯著掠過枯死的草甸,卷起地表的雪沫,打在臉上生疼。
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四周。遠處,那片被稱為“西頭”的勞改點窩棚區,在灰白的天幕和積雪覆蓋的窪地映襯下,像一塊醜陋的傷疤,寂靜地趴伏在視野的儘頭。通往那裡的土路早已被積雪覆蓋,幾乎看不出痕跡。
就在他準備轉身返回時,遠處傳來一陣異於風噪的、急促而整齊的踩雪聲。
他立刻警覺起來,身形一閃,迅速隱入一旁一叢被冰雪覆蓋、早已枯死的灌木叢後,借著地勢和植被的掩護,屏息凝神向外望去。
隻見從農場更外側、靠近山林的方向,雷連長親自帶隊,大約一個班的士兵,正押解著幾個人,沿著幾乎被遺忘的偏僻路徑,快步朝著“西頭”犯人區的方向行進。
被押解的人約有四五個,個個都被反綁著雙手,頭上套著深色的布套,完全看不到麵容。他們穿著臃腫的、但明顯破爛不堪的棉服,然而,那棉服的剪裁和厚重的質感,與農場裡常見的、臃腫的中式棉大衣有著微妙的區彆,更緊襯,肩部輪廓也更挺括。
押送的士兵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峻,嘴唇緊抿,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四周,持槍的手指緊扣在扳機護圈外,完全是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整個隊伍沉默而迅疾,隻有沉重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聲在風中隱約可聞。周圍原本呼嘯的風聲,仿佛也被這肅殺的氣氛所懾,變小了許多,天地間隻剩下這支詭異隊伍行進時發出的“嘎吱”聲。
突然,其中一個被押解者似乎因為腳下絆到了雪下的什麼東西,猛地一個踉蹌,掙紮了一下。就在他身體失衡的瞬間,廖奎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他腳下——那是一雙厚重的、棕黃色的皮靴,靴筒較高,靴頭的形狀和鞋底的紋路,都與國內常見的軍用膠鞋或棉烏拉鞋截然不同,帶著一種明顯的、屬於異域的粗獷風格。
那隻靴子在雪地裡蹬踏出的痕跡,也很快被後麵士兵的腳步踩亂、覆蓋。
廖奎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了冰窖。這些人的身形普遍比常人高大魁梧,那迥異的衣著,尤其是剛才驚鴻一瞥的異國靴子……這一切特征,都與王司衝那句含糊的“北邊不太平”,以及張振山提醒的“雷連長事多”隱隱對應上了。
這些人,很可能就是來自“北邊”的、身份特殊的“客人”。他們被如此隱秘而嚴苛地押送至看管最嚴的“西頭”,其背後代表的邊境衝突,已然不再是傳聞和猜測,而是化作了實體,被血腥而粗暴地投擲到了這片冰天雪地之中。
隊伍很快消失在通往“西頭”更深處的小路拐角,仿佛被荒蕪的雪原吞噬。
廖奎依舊伏在灌木叢後,久久沒有動彈。刺骨的寒意順著與地麵接觸的衣物蔓延上來,卻遠不及他心底泛起的冰冷。他清楚地意識到,剛才目睹的一幕,絕不僅僅是偶然。這是真正風暴即將來臨前,一片沉重而充滿不祥氣息的陰雲,已經壓在了第七農場,壓在了他們所有人的頭頂之上。
平靜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傍晚時分,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將最後一點天光也收斂殆儘。家屬區中央那口公用的水井旁,排起了稀稀拉拉的隊伍。人們裹著厚重的棉衣,揣著袖子,踩著凍得硬邦邦的雪地,沉默地等待著打水,嗬出的白氣在昏暗中連成一片。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比往日更加沉鬱的寂靜,連平日裡最愛扯閒篇的幾個老娘們也閉緊了嘴巴,隻是用眼神無聲地交流著。
廖奎提著兩隻鐵皮水桶,排在隊伍末尾,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周圍。他看到對門的高飛也來了,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沉默地站在隊伍前麵幾步遠的地方,身姿挺拔,與周圍縮脖揣手的人群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快輪到高飛。他動作利落地用井繩放下水桶,提上來滿滿一桶泛著冰碴的井水,倒入自己帶來的鐵桶中。就在他彎腰提起水桶,準備轉身離開的瞬間,他的動作似乎不經意地頓了一下,位置恰好與廖奎擦肩。
寒風掠過井口,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就在這風聲的掩護下,一句極低、極快,仿佛隻是氣流摩擦產生錯覺的話語,鑽入了廖奎的耳膜:
“江那邊……晚上燈火,比往常多,車聲……沒斷過。”
話音未落,高飛已經直起身,提著水桶,頭也不回地朝著自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走去,腳步穩健,很快便消失在愈發濃重的暮色裡,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廖奎提著水桶的手,指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江那邊——指的就是黑龍江對岸。燈火多,車聲不絕……這簡短的信息,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他本已因白天所見而波瀾暗湧的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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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飛的身份始終是個謎,但他偶爾透露的隻言片語,往往都帶著一種不祥的精準。這句話,與白天親眼所見雷連長押解的那些身形高大、衣著異域的被俘人員,完美地相互印證了。
邊境對麵,蘇軍的活動正在變得異常頻繁。這不是小規模的摩擦,而是大規模調動和部署的前兆。戰爭的陰雲,已經不再是天邊的隱約雷聲,而是真切地壓到了江對岸,那不斷閃爍的燈火和轟鳴的車聲,就是它逼近的腳步聲。
廖奎沉默地打滿兩桶水,提著沉甸甸的冰冷,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土坯房。每一步,都感覺腳下的凍土更加堅硬,空氣中的寒意更加刺骨。
就在他和謝薇剛放下水桶,準備簡單弄點吃食的時候,農場的高音喇叭突然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刺耳的電流雜音後,是一個嚴肅而刻板的男聲,打破了傍晚的沉寂:
“全體職工家屬注意!全體職工家屬注意!下麵宣讀場部緊急通知:即日起,全場範圍內加強防火、防盜、防特務宣傳工作,提高革命警惕,嚴防階級敵人破壞!同時,為保障生產生活安全,經研究決定,即日起實行宵禁!每晚八點後,至次日淩晨五點前,所有人員無故不得外出!確有急事需外出者,必須持有本單位或保衛科開具的證明!違者嚴肅處理!再廣播一遍……”
高亢而重複的廣播聲,在空曠的家屬區上空回蕩,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鐵釘,敲進了每個人的心裡。
防火,防盜,防特務……這三防宣傳在以往也常有,但結合剛剛宣布的宵禁,其意味便截然不同。這不是尋常的安全教育,而是帶著濃烈戰時管製色彩的預演。
謝薇下意識地看向廖奎,眼中帶著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
廖奎走到窗邊,掀起糊著厚厚窗紙的木板窗一角,望向外麵迅速暗沉下來的天空。廣播聲還在繼續,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整個農場牢牢罩住。白天目睹的押送,高飛隱晦的警告,此刻嚴厲的宵禁通知……所有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山雨,真的要來了。
而且,這場風雨,將遠比他們之前經曆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殘酷。他們原本就步履維艱的計劃,將在這突如其來的時代洪流中,麵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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