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北疆,烏蘇裡江畔。
黎明前的黑暗,是一天中最濃重、也最寒冷的時刻。時間仿佛被凍結,萬物沉寂。氣溫低至零下近三十度,嗬氣成冰,連呼出的白霧都似乎要在離開嘴唇的瞬間被凍成細微的冰晶。寬闊的江麵被厚實而堅硬的冰層覆蓋,如同一塊巨大的、慘白的屍布,延展向對岸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充滿敵意的土地。冰雪反射著微弱的、不知來自星辰還是遠方燈光的冷輝,勾勒出岸邊灌木叢和嶙峋地物的模糊輪廓。
死寂。一種令人心臟收縮、頭皮發麻的死寂。
這不是空無一物的寂靜,而是被無數生命體刻意壓抑後形成的、充滿張力的靜默。廖奎所在的部隊,早已按照預定方案,進入了沿江一線預設的伏擊陣地和防禦工事。戰士們匍匐在冰冷的雪窩裡,蜷縮在加固過的散兵坑和土木掩體之後。他們穿著厚重的白色偽裝服,與周圍的環境幾乎融為一體。槍,緊緊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屬部件貼著皮膚,帶來刺骨的寒意,子彈已然上膛,保險悄然打開。每一雙眼睛都透過偽裝網的縫隙,死死盯住江麵和對岸,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異響。
空氣凝固得如同冰塊,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寒風像冰冷的刀子,持續不斷地刮過雪原,卷起細碎的雪沫,發出單調而瘮人的“嗖嗖”聲。這聲音,是此刻天地間唯一的背景音,更反襯出那人為的、蓄勢待發的死寂有多麼可怕。
廖奎的位置,在一個利用天然土坎加固而成的、相對堅固的掩體後方。這裡距離江心那個名為“珍寶島”的彈丸之地,僅有幾百米。視野相對開闊,能隱約看到島上的黑影和更遠處蘇軍陣地的模糊輪廓。作為這個前沿支撐點醫療組的核心,他身邊擺放著已經清點過數次的急救器械——止血帶、繃帶、夾板、手術剪、血管鉗……以及為數不多、此刻顯得無比珍貴的藥品:磺胺粉、嗎啡、血漿代用品。一切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仿佛不是要去麵對血肉橫飛的戰場,而是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
他靠坐在冰冷的土壁上,沒有像其他一些年輕戰士那樣微微顫抖。他緩緩地、深深地吸入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那寒意直衝肺葉,卻讓他的大腦異常清醒。
【明鏡止水】的狀態,已被他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極致。
外界的一切細微變化,都被放大、納入他高度集中的感知之中:風掠過不同地形時聲音的細微差異,遠處冰層因寒冷發出的輕微“哢噠”聲,甚至身邊戰友因緊張而略微急促的呼吸節奏。他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達,掃描著這片黎明前的黑暗,等待著那個未知卻必然殘酷的爆發點。
在這極致的冷靜之下,他的內心深處,最後一遍梳理著那條關乎生死的路徑。
腦海中,那幅立體地圖再次清晰浮現。不再是戰場態勢,而是南下的路線——“三號備用通道”的起點,黑瞎子嶺北側蜿蜒的山路,途經的物資點,可能遇到的關卡與巡邏隊……每一個細節都被反複推敲、記憶。這條用後勤信息和他自身觀察拚湊出的、渺茫的生路,在此刻,比任何作戰計劃都更加清晰地烙印在他的靈魂裡。
與之交織的,是幾個溫暖而具體的符號:
香港,半山區,那個公寓的地址。
軒。
菲。
霆鋒.柏芝。
韶涵。
他沒有默念“等我”,也沒有許下任何承諾。他隻是將這些名字、那個地址,如同最後的坐標一般,牢牢刻印在【明鏡止水】的心境核心。這是他的來處,也是他必須歸去的方向。無論前方是地獄還是深淵,隻要還有一絲可能,他就要朝著這個方向掙紮。
東方的天際線,那墨黑中開始滲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
拂曉將至。
廖奎緩緩睜開眼睛,透過掩體的觀察孔,望向那片死寂的江麵。他的眼神,如同此刻烏蘇裡江的冰層,表麵覆蓋著嚴寒的平靜,其下,卻湧動著足以撕裂一切的暗流與決心。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上午約八時四十分。
烏蘇裡江封凍的江麵上,死寂被刻意營造出的、相對規律的腳步聲打破。一支中國邊防巡邏隊,身著厚重的軍大衣,頭戴棉軍帽,踩著厚厚的積雪,沿著既定的巡邏路線,踏上了珍寶島的冰麵。他們的行動,是主權範圍內例行的、無可指摘的巡邊任務,是對這片國土最日常的守護。
然而,這份“日常”之下,是繃緊到極限的神經。每一名巡邏隊員都清楚對岸虎視眈眈的目光,清楚這片冰雪覆蓋的江島之下湧動的暗流。他們的步伐沉穩,眼神卻銳利如鷹,掃視著對岸每一個可能的威脅點。
幾乎就在中國巡邏隊登上島礁,身影在嶙峋的岸邊地形中若隱若現的同時——
對岸,雪線之後,引擎的轟鳴聲驟然打破了偽裝!數輛披著白色偽裝網的蘇製btr60裝甲車和軍用卡車,如同蟄伏已久的鋼鐵巨獸,猛地掀開了偽裝,從預設的隱蔽陣地中衝出,履帶和車輪碾過冰雪,直撲珍寶島!車身上,蘇軍邊防軍的徽記在慘白的陽光下反射著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