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炮火的喧囂,在持續了一整個白天的瘋狂後,終於顯露出一絲疲態,如同咆哮的巨獸耗儘了部分氣力,轉為低沉而間歇性的嘶吼。但槍聲,尤其是自動武器短促而致命的點射,依舊在陣地各處此起彼伏,提醒著人們,戰鬥遠未結束,死神依舊在這片焦土上逡巡徘徊。
備用掩體內,空氣汙濁得幾乎能凝結成水滴。汗味、血汙的腥氣、硝煙的嗆人味道、以及傷口化膿和排泄物失禁產生的惡臭,混合成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複雜氣味。昏暗的馬燈和幾支光線搖曳的手電筒,是這裡唯一的光源,在凹凸不平的岩壁和一張張或痛苦、或麻木、或絕望的臉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影子。呻吟聲、急促的呼吸聲、醫護人員沙啞的低語,構成了這地下空間壓抑的背景音。
廖奎剛處理完一名被彈片削去三根手指的戰士,用最後一點相對乾淨的紗布和所剩無幾的磺胺粉完成了包紮。他的體力消耗已接近極限,【明鏡止水】的狀態雖然仍在維持,但大腦深處傳來陣陣針紮似的刺痛,那是精神力過度透支的征兆。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短暫地閉上眼,試圖從這片混亂中汲取哪怕一絲絲的清明。
就在這時,掩體入口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騷動和帶著哭腔的呐喊:
“醫生!醫生!救救我們排長!他不行了!”
四名渾身浴血、軍裝破爛的戰士,幾乎是連拖帶拽,將一副擔架抬了進來。擔架上躺著一名身材高大的軍人,臉色是一種駭人的死灰,嘴唇青紫,雙眼緊閉,胸腹部那厚厚的棉軍裝已被暗紅色的血液浸透了一大片,並且還在不斷洇濕、擴大。
“放下!輕點!”廖奎猛地睜開眼,強撐著疲憊的身體,一個箭步衝到擔架前。
他單膝跪地,伸手探向傷員的頸動脈。觸手一片冰涼,搏動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他迅速解開傷員被血浸透、凍得硬邦邦的軍裝和內衣,露出了創口。
眼前的一幕讓周圍幾個尚有精力的衛生員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傷員的右下胸至上腹部,有一個碗口大小的不規則創口,邊緣肌肉外翻,組織破碎,隱約能看到斷裂的肋骨和其下受損的臟器。創口並非簡單的貫穿傷,大口徑機槍子彈很可能是14.5)在體內造成了巨大的空腔效應和旋轉撕裂,破壞力驚人。暗紅色的血液夾雜著細小的組織碎塊,正隨著傷員極其微弱、斷續的呼吸,從創口緩緩湧出。
“血壓!”廖奎的聲音嘶啞而急促。
一個衛生員手忙腳亂地拿出血壓計,纏繞,充氣,聆聽……片刻後,他抬起頭,臉色蒼白地看向廖奎,搖了搖頭,聲音帶著絕望:“測……測不到了……”
測不到血壓!
這意味著傷員已處於重度失血性休克的終末期,循環係統瀕臨崩潰。按照常規的戰場救護原則,尤其是在資源極度匱乏、後送通道幾乎被炮火徹底切斷的當下,這樣的傷員,幾乎可以被冷酷地判定為“無法挽救”,應優先將有限的資源和精力投入到生存希望更大的傷員身上。
一股沉重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周圍所有人的心。那幾名抬擔架進來的戰士,眼眶瞬間紅了,其中一個年輕的甚至忍不住發出了壓抑的嗚咽。
然而,廖奎的目光卻死死鎖定在傷員那灰敗的臉上,以及那仍在微微起伏、進行著最後掙紮的胸膛。
放棄?不!
他的腦海中,【戰場急救精通】那龐大而係統的知識庫,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篩選、推演。在排除了大量不適用條件後,一小段極其艱深、標注著“極端條件下,理論存在可能性”的論述,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火星,被他牢牢抓住!
緊急剖腹探查,並行關鍵血管結紮及損傷控製性手術。
理論依據是:如此嚴重的胸腹聯合傷,出血源頭很可能不止一處,但主要的致命性出血,極有可能來自腹腔內某條破裂的大動脈或靜脈分支如肝動脈、門靜脈屬支、腸係膜血管等)。如果能在循環完全停止前,迅速找到並結紮最主要的出血點,清除部分導致持續汙染和壓迫的損傷組織如破裂的腸管),進行快速的“損傷控製”,理論上有一線希望,為後續的複蘇和轉運爭取到寶貴的“黃金時間”!
但這其中的風險,大到無法估量:
·環境:昏暗,肮臟,幾乎是無菌操作的絕對反義詞。
·器械:隻有最簡陋的手術刀、血管鉗、紗布,沒有吸引器,沒有合適的拉鉤,沒有足夠的縫合線。
·麻醉:僅有最後一支微量嗎啡,用於鎮痛尚顯不足,更彆提肌鬆和深度麻醉。
·傷員狀態:瀕死,生命體征微弱到隨時可能消失。
·術者狀態:廖奎自己也是強弩之末。
這幾乎是一場用渺茫希望去挑戰死神權威的瘋狂賭博!
廖奎的眼神,在經曆了瞬間的掙紮後,重新變得如同西伯利亞凍土般堅硬和冰冷。他看到了傷員軍裝上那模糊的乾部標識,聽到了戰士們那聲“排長”的呼喊。這是一個指揮官,一個在關鍵時刻可能帶領更多人活下去的人。更重要的是,這是一條尚未完全熄滅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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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手術!”廖奎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在壓抑的掩體內激起巨大波瀾。
“什麼?”旁邊的老衛生員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廖醫生,他……他血壓都沒了!”
“按我說的做!”廖奎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給我光!最強的光!集中照在這裡!你,你,還有你,過來,按住他的四肢和肩膀!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動!”
他的命令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權威,讓驚愕的人們下意識地服從。幾支手電筒的光束立刻聚焦在傷員那可怖的創口上,形成一片慘白而晃眼的光區。四名戰士和兩名衛生員,用儘力氣死死按住傷員冰冷而略顯僵硬的軀體。
廖奎迅速用酒精奢侈地消耗著最後一點庫存)衝洗了自己的雙手和傷員腹部的皮膚,戴上了最後一雙無菌手套邊緣已經破損)。他拿起那柄閃著寒光、相對最鋒利的手術刀。
沒有祈禱,沒有猶豫。
在周圍所有人屏息凝神、幾乎心臟停跳的注視下,廖奎手腕沉穩地落下,沿著原創口的邊緣,進行了一個快速的探查性延伸切口!
動作精準,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切口打開,更多的暗紅色血液和血塊湧出。廖奎直接用紗布進行徒手清理和壓迫。在昏暗晃動的光線下,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穿透血汙,快速搜索著腹腔內的情況。
肝臟邊緣破裂,脾臟似乎尚可,腸管有多處挫傷和穿孔……出血最洶湧的地方……
在那裡!腹膜後方,一簇扭曲的血管叢中,一條小動脈判斷為腸係膜上動脈的一個較大分支)正在隨著微弱的心跳,一股股地向外噴射著血液!
就是它!
“血管鉗!”廖奎伸出手。
旁邊的衛生員顫抖著將一把中等型號的血管鉗拍在他手心。
廖奎深吸一口氣,【明鏡止水】的狀態被催發到極致,外界的一切仿佛都已消失,他的世界裡隻剩下那噴湧的血管和手中的器械。他的手穩得像被固定在手術台上的機械臂,繞過破損的組織,精準地將張開的血管鉗尖端,探入了那一片血紅之中!
“哢噠。”
一聲輕微的閉合聲。
噴射的血流,驟然停止!
整個掩體內,仿佛連時間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被鉗閉的血管,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廖奎沒有停頓,他迅速用紗布再次清理腹腔,檢查有無其他活動性出血點,並快速地將幾段已經明顯壞死、不斷溢出腸內容物的腸管切除、結紮殘端。他的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卻又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條理和精準,仿佛不是在生死線上掙紮,而是在進行一場演練過無數次的教學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