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秋，來得總是格外分明。一場夜雨過後，禦花園中的暑氣便徹底斂去，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草木氣息和泥土的芬芳。太液池的水麵似乎也高闊清冷了許多，倒映著澄澈如洗的碧空，以及岸邊那些染上淺黃、深紅、赭石色彩的林木。一陣風過，幾片早凋的梧桐葉打著旋兒，無聲地飄落在鋪著青石板的小徑上，更添幾分蕭索。
李承乾獨自漫步在太液池畔的九曲回廊上，他身上隻著一件素青色的常服錦袍，外罩一件薄薄的玄色貂裘披風，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腳步比平日慢了許多，目光掠過湖光水色，卻並未真正聚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惘然。
兕子出嫁已有月餘。
那個從小在他膝頭撒嬌、在驚雷之夜會鑽進他懷裡尋求庇護、會纏著他講故事直到他無奈投降的小女孩，如今已是薛家的新婦。雖然公主府就在東宮附近，雖然薛仁貴每日點卯後都會護送她回宮給父皇和皇兄請安，雖然她依舊笑靨如花，嘰嘰喳喳地分享著公主府的新鮮事……但李承乾清晰地感覺到，有些東西不同了。
她眼中有了獨屬於一個妻子的、更為沉靜的光彩；她的話題裡，除了父皇阿兄，越來越多地提及“薛郎”如何如何；她回宮的時間，不再像未嫁時那樣隨心所欲，總要顧及薛家的規矩和薛仁貴的感受。那個全心全意依賴著他的小妹妹，有了更重要的、需要她去經營和守護的人生。
一種名為“失落”的情緒，如同這秋日的涼意，無聲無息地沁入心脾。時光，終究是留不住的。他駐足在臨水的一處亭榭前，望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鬢角似乎比去年又添了幾絲不易察覺的霜色。流年似水，帶走了少年的輕狂，也帶走了妹妹繞膝的童真，隻留下這巍巍宮闕，和肩上越來越沉的江山社稷。
“爹爹！爹爹！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一個清脆如銀鈴、帶著無限活力的童音打破了湖畔的寧靜。伴隨著一陣踢踢踏踏的奔跑聲，一個小小的、穿著鵝黃色襦裙的身影炮彈般衝了過來，一頭撞進李承乾的懷裡，差點把他撞個趔趄。
是武媚娘所出的幼女，小名蓉兒的李秋茗。不過四歲年紀，正是貓嫌狗厭、精力旺盛到無處安放的時候。此刻她小臉跑得紅撲撲的，頭發也有些散亂，兩隻沾著泥巴的小手高高舉起，獻寶似的捧著一隻……色彩斑斕、還在徒勞蹬腿掙紮的甲蟲。
李承乾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撞和女兒興奮的叫喊拉回了現實。他低頭看著懷中這個像小太陽一樣散發著光和熱的小人兒，方才那點蕭索的愁緒瞬間被衝散了大半，隻剩下無奈又縱容的笑意。
“蓉兒，慢點跑，小心摔著。”他蹲下身，自然地用袖子擦了擦女兒臉上的汗珠和一點泥印，“這是什麼寶貝蟲子，讓我的蓉兒這麼高興？”
“大甲蟲！花花的！可厲害啦！”蓉兒獻寶似的把蟲子往父親眼前湊，大眼睛亮晶晶的。
這時，武媚娘也帶著兩名宮女匆匆追了過來。她今日穿著一身妃色的宮裝，梳著精致的墮馬髻，發間插著李承乾賞賜的赤金點翠步搖，更襯得她明豔照人。隻是此刻她臉上帶著幾分薄怒和無奈，看到李承乾抱著女兒，才鬆了口氣，嗔怪道：“殿下！您快管管這小魔星吧！妾身方才在暖閣裡核對內庫的賬冊，一轉眼她就不見了！把您前日賞的那柄嵌寶石的波斯彎刀鞘上的寶石扣下來玩彈珠也就罷了，剛才又溜進您的書房，把您案頭那個前朝邢窯的白瓷筆洗給失手摔了！妾身正要去尋她，她又跑沒影了！”
李承乾聞言，看向懷裡的蓉兒。小丫頭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闖禍了，抱著甲蟲，縮了縮小脖子，大眼睛眨巴眨巴，偷偷瞄著父親的臉色，小聲嘟囔：“爹爹…蓉兒不是故意的…那個白碗碗…滑滑的…”
看著女兒那副又心虛又帶著點討好賣乖的小模樣，李承乾哪裡還生得起氣來？他失笑地搖搖頭，伸手捏了捏女兒嫩乎乎的臉頰：“罷了罷了，一個筆洗而已，碎了就碎了。蓉兒沒事就好。”他看向武媚娘，“孩子還小，活潑些是好事，媚娘也彆太拘著她了。那些死物，怎及得上我蓉兒一笑？”
武媚娘看著丈夫對女兒毫無原則的縱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更多的卻是心底湧上的暖意。她知道李承乾在朝堂上是何等殺伐果斷、令行禁止的太子，唯有麵對這幾個幼小的兒女時，才會流露出這般近乎溺愛的溫情。她走上前，掏出手帕，仔細地給蓉兒擦乾淨小手，又理了理她散亂的頭發，柔聲道：“殿下就慣著她吧。再這樣下去，真真要無法無天了。蓉兒，還不快謝謝爹爹不怪罪？”
蓉兒立刻眉開眼笑，甜甜地摟住李承乾的脖子：“謝謝爹爹！爹爹最好了！”說完，還不忘獻上自己剛抓到的“戰利品”——那隻可憐的大甲蟲。
李承乾哭笑不得地接過那隻還在徒勞掙紮的蟲子，小心地放在旁邊的石欄上，看著它慌慌張張地爬走。蓉兒的注意力立刻被飛走的小蟲吸引了，掙紮著從父親懷裡下來，又追著跑開了幾步，清脆的笑聲在秋日的禦花園裡回蕩。
武媚娘走到李承乾身邊，與他並肩而立，看著遠處女兒無憂無慮奔跑的身影，輕聲道：“蓉兒這性子，真是半點不像妾身，倒像…像她姑姑小時候。”她指的是兕子。
提到兕子，李承乾的目光又柔和了幾分，帶著一絲追憶：“是啊，兕子小時候，也這般鬨騰，像個停不下來的小陀螺。”他頓了頓，看著身邊明豔依舊、眉宇間卻比少女時更多了幾分韻致與沉穩的愛妾，忽然伸手，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
武媚娘微微一怔，側頭看向他。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唇角勾起一抹溫和的弧度，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媚娘，蓉兒也快五歲了。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點玩笑的意味，“最好比這個皮猴兒乖一點。”
武媚娘的臉頰瞬間飛上兩朵紅雲，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她眼波流轉，嗔了李承乾一眼，卻沒有抽回手，反而輕輕回握了一下，低低應了一聲：“嗯…都聽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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