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開封府尹!德寧侯趙克修,仗其尊爵,勾結漕司,包攬汴河至淮南漕運,沿途州縣勒索‘安穩銀’,歲索兩萬貫!其侯府惡少,鬨市縱馬,踏死無辜商販,僅賠錢五十千!開封府衙竟以此了事!這難道不是動搖國本?!這難道就是天潢貴胄該做的‘體麵’?!”
司馬光每問一句,便踏前一步,他那平日裡略顯刻板的麵容因激憤而顯得異常威嚴肅殺!手中那卷奏劄在燈光下宛如浸透了血淚和憤怒的戰書!
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罪行,一個個令人發指的權貴名字,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狠狠刺破了“親親”華麗尊崇的外袍,將內裡的腐敗醜惡暴露在天下至高的朝堂之上!
那些剛才還在高聲叫囂“祖宗法度”、“親親倫常”的宗室勳貴,尤其被點名者的代言人,此刻麵色陡然慘白!
趙允弼更是如遭重擊,張口結舌,一時竟找不到話來駁斥!那些罪證太具體、太有力了!其中許多,甚至連英宗都是第一次聽聞如此詳儘的細節。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司馬光憤怒的聲音和那卷血紅的奏劄在無聲控訴。
站在文臣前列的韓琦,這位深目鷹顧的老相,仿佛被殿中無形的爭鬥所擾,輕輕咳嗽了一聲。並未看任何人,隻是用蒼老而沉緩的聲音似是無意感歎:
“唉……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啊。禮法之本,在於上下有序。若序亂,則禍生。君實司馬光)之憂國之心,雖稍顯激切,其本意……實在肅清綱紀,正本清源。”
他雖未明確支持“五代而斬”,但“名不正”、“肅清綱紀”、“正本清源”這幾個詞,已然站在了司馬光所持的“禮法”立場上,並將宗室弊病歸咎於“名分恩澤”的混亂,為其議奠定了法理與道德的高度。
其老辣,深不可測。另一旁的富弼,微微睜開一直半閉的養神之目,目光掃過那些麵如死灰的宗室勳貴,低沉而緩慢地開口道:
“老臣於家養病,亦聞市井怨聲載道,皆曰宗室擾民,致有‘寧遇貪官,莫遇天衙’之語。長此以往,百姓不知感恩朝廷,隻知畏懼、怨恨宗親,豈非真正離間天家與百姓之情?動搖國之根基?”
他將問題的性質從簡單的“侵害個案”提升到了“動搖國家統治合法性”的層麵,言外之意:若再不整治,百姓對朝廷的忠誠都將是奢望!
這兩位元老重臣的發言,看似中庸平和,不偏不倚,實則句句誅心!既為司馬光提供了頂級的政治保護我們理解你為國為民的初衷),更將宗室問題拔高到了關乎國家存續的根本要害再不處理就真動搖國本了)。
無形中給予了英宗巨大的壓力——陛下,不是司馬光逼您動,是天下人和江山社稷在逼您動!
禦座之上,英宗趙曙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他麵色變幻不定,時而鐵青,時而又泛起病態的潮紅。
那些血淋淋的罪證讓他憤怒、痛心,這確實是他想破除的積弊!韓琦富弼的話,更讓他看到了一條可能的、以“正禮法”、“清綱紀”、“節國用”、“安民心”為名目的可行改革途徑,這將是他執政的重要“政績”突破口!
然而,皇太後的態度?宗室的激烈反彈?尤其是他自己以濮王後裔入繼大統的微妙身份……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一種陷入蛛網般的沉重和窒息!
他猛地從禦座上站起!動作甚至顯得有些踉蹌。胸口劇烈起伏,雙目死死盯著司馬光手中那份血色般的奏劄,又艱難地移向那些臉色蒼白、惶惶不安的宗室勳貴,再掃過韓琦富弼那深沉如海的目光。劇烈的矛盾在他心中衝撞。
“住口!”英宗的聲音帶著一種極度疲憊和壓抑的嘶啞,驟然響起,打斷了所有的沉寂和可能的繼續爭論。
整個紫宸殿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隻見英宗一手重重按在禦案上,支撐著因為激憤和疲憊而微微搖晃的身體,目光掃過所有人,最終停留在司馬光身上。
那眼神異常複雜,有震驚,有憤怒,還有一絲隱藏的讚賞,更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掙紮。
“罷……罷朝!”英宗的聲音嘶啞無力,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所有奏議……容朕……容朕……三思!”這聲“三思”,幾乎耗儘了他的元氣。
說完,他甚至沒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一拂袍袖,在內侍慌忙的攙扶下,幾乎是踉蹌著、近乎逃遁般離開了禦座,轉入了後殿屏風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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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留下那個“罷朝”的指令和那聲帶著巨大無力感的“容朕三思”,在死寂一片、針落可聞的紫宸殿上空久久回蕩。
殿內的空氣凝固得像一塊巨大的冰。數百名朝臣僵立當場,如同被驚雷定住了的石雕。支持者,反對者,所有複雜的目光,最終都彙聚到了那個依舊手持血色奏疏、挺直脊背站立在禦陛前的身影上——司馬光。
他獨自一人站在那裡,紫袍玉帶,身形清瘦卻如傲霜青鬆。方才的怒發衝冠已然斂去,臉上隻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冷靜和決絕。風暴,已然被他親手掀起!無論前方是滔天巨浪,還是萬丈深淵,他司馬君實,直道而行,雖千萬人吾往矣!
殿門外,一直隱在宗室班列之後,垂手肅立如尋常皇子的潁王趙頊,於眾人驚魂未定、無人注意之際,悄然抬起了眼。
他清冷的目光穿過洞開的殿門,投向天空。不知何時,灰色的天際撕開了一道微弱的縫隙。隱約的、帶著濕氣的風穿過大殿的廊柱。趙頊的視線落在遙遠宮牆外,那片逐漸陰沉深重的天幕邊緣。幾絲不易察覺的雨線,斜斜地自濃厚的雲層悄然垂落。
他微不可察地深吸一口氣,唇邊似乎無意識地翕動了一下,吐出無聲的三個字,消融在殿外漸起的風吟裡:“雨……來了。”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曆史車輪碾壓過舊時空的沉重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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