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趙頊緩緩收回目光。韓絳的手指正重重戳在王安石剛剛展開的《汴京暴雨積水圖》“陳橋驛”外一處低窪標記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陛下!此處地勢低窪,溝渠淤塞!若春汛疊加汴京暴雨,恐成澤國!需即刻敕令開封府,疏浚溝渠!”
王安石青袍袖口微拂,另一隻手指精準地點向圖上“張秋渡”堤外一處:
“更需加固此處遙墊!遷低窪棚戶!”
他說話時,目光飛快地掃過禦座上的年輕帝王。那眼神深處,一絲難以言喻的激動與信任一閃而逝——他看到了神宗眼中那罕見的、烈火般的變革之光,那是在仁宗、英宗眼中從未見過的、敢於掀翻積弊的決斷!
這正是他王安石期盼多年,渴望輔佐的明君之姿。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趙頊的目光落在圖紙上“張秋渡”三字上方。他聲音沉穩,立刻做出決斷:
“可。”
“即刻敕令開封府:”
“一、疏浚陳橋驛外溝渠!”
“二、加固張秋渡堤外遙墊!”
“三、遷低窪棚戶三百戶,授高地安置!”
“耗銀內帑支!”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韓絳與王安石:
“二卿,繼續詳議春汛應對之策。”
殿內燭光將三人伏案的身影拉長,投在壁上那幅咆哮的黃河輿圖上。王安石青袍下的身軀微微前傾,手指在暴雨圖上劃過一道道急促的軌跡。韓絳眉頭緊鎖,指尖不斷點向水文標記,語速加快。趙頊深邃的目光在圖紙與二人之間移動,時而詢問,時而決斷。
書房內,隻剩下炭火劈啪聲與三人低沉而急促的議政聲,凝重而務實,為即將到來的雙重風暴做著最後的準備。
治平四年二月末,巳時三刻。汴京,河道都水監衙署。署內炭火半溫,驅不散深冬寒意,更驅不散墨臭、陳年卷宗的黴味與衙門特有的陳腐懈怠。算盤珠劈啪作響,卻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節奏,如同這積弊已久的河工衙門日複一日的例行公事。
都水監丞程昉史實人物),須發花白,麵容枯槁,佝僂著背,指點著攤開在案上的《滑州堤防圖》。圖上“柴氏圩田”位置,被朱砂筆重重圈出。他精明算計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聲音帶著精明的算計:
“此段清淤,工程浩大,河床淤積深達三尺,需增征民夫三千,耗麻繩八百斤,蜃灰三百桶。”
他心中飛快地盤算著:
“虛報三成,今年分紅穩了。”
嘴角無意識地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仿佛已看到白花花的銀子落入私囊。這是他在這渾濁衙門摸爬滾打幾十年練就的“本事”,也是這積弊體係賦予的“生存之道”。
角落裡,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書吏,捧著厚厚的河兵名冊,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劃過“捧日軍第三指揮”名目下一行行墨跡猶新的名字。
那墨跡甚至未乾透,散發著新鮮的墨香。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欣喜與麻木,心中無聲說道:
“昨夜剛添的三十七個空餉虛籍,又成了。”
這是都水監心照不宣的“規矩”,也是他這微末小吏賴以分一杯羹的“門路”。
衙署內,其他吏員或伏案謄抄陳年舊賬,或低聲交談,或打著哈欠,一派慵懶懈怠景象。仿佛外麵咆哮的黃河與即將到來的春汛都無關,他們隻關心如何在這渾濁泥潭中撈取屬於自己的那一份。
“轟——!”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驟然炸響,如同平地驚雷,狠狠砸碎了衙署內慵懶懈怠的死水。
朱漆大門被猛地打開,沉重的門板推開在兩側牆壁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碎木飛濺!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冰冷的雪沫瞬間湧入,更湧入的是一股凜冽刺骨的肅殺之氣與一片令人膽寒的玄色寒光!
殿前司都指揮使曹佾,一身黑色輕甲,按劍當門而立,甲葉凝著白霜,目光如電掃視衙署,帶著久經沙場的鐵血與不容置疑的威嚴。他身後是兩列甲胄鮮明、刀槍出鞘、殺氣騰騰的殿前司精銳甲士,一百名如同鋼鐵壁壘,封鎖了所有出口。
風雪在曹佾身後嗚咽,更襯得衙署內死寂如墓。所有算盤聲、交談聲、哈欠聲瞬間消失。吏員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臉上寫滿了驚駭、茫然與難以置信的恐懼。
程昉手中那支蘸滿墨汁的毛筆“啪嗒”一聲墜落在地,在青磚地麵上濺起一滴刺目的墨汁,如同他瞬間凝固的心臟。
他的臉上血色儘褪,恐懼的雙眼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門口如同殺神降臨般的曹佾,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咆哮:
“完了!”
就在這死寂與驚駭凝固的瞬間,四道身影自曹佾身後的風雪中踏入,步入這彌漫著腐朽氣息的衙署。
呂惠卿:青袍玉帶,麵色沉靜如水,唯有一雙銳利的眼眸深處閃爍著洞悉一切的精光。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袖中的算盤珠,心中已開始飛速盤算著查賬的切入點與突破口。壓力如山,卻帶著一種迎接挑戰的亢奮。
曾布同樣青袍玉帶,麵色沉靜,目光卻如同最精準的尺子,掃過署內堆積如山的卷宗與案牘。他手中已然攤開那卷早已爛熟於心的《物料核驗則例》,指尖精準地落在“蜃灰”、“麻繩”、“石料”等條目上,心中已開始默算市價、定額、損耗,務求精準高效。
章惇玄色官袍,身形挺拔。他目光如刀,銳利冰冷,帶著一種洞穿一切虛偽的穿透力與不容置疑的肅殺之氣。他下頜繃緊如鐵,視線如同實質般掃過署內每一個驚駭失色的麵孔,仿佛要將他們內心的齷齪與恐懼都剝露出來。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節因用力而青白凸起,一股滌蕩汙濁的凜然正氣在胸中激蕩。
楊汲青袍微舊,袍角沾著風雪泥點。他懷中緊緊抱著一摞厚厚的河工水文記錄冊,這是他多年實地勘察積累的心血,也是此次查賬核驗工程虛實的關鍵依據。他麵色凝重,目光帶著一種技術官僚的專注與憂慮,擔憂這場風暴會波及真正做實事的人。
緊隨四人之後,踏入衙署的是一位身著深青色宦官常服、麵容白淨、眼神銳利的中年太監——新帝趙頊身邊新近得用的心腹內侍李憲。他代表著皇權的直接在場與監督。
好戲拉開序幕,好戲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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