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元年五月初十,汴京城外,南郊祭壇。
時近仲夏,辰時剛過,日頭便已顯露出灼人的威力。然而,與這份炎熱相比,更令人心頭沉重的是那自河北一路南下、不斷傳來的噩耗。
祭壇四周,鹵簿儀仗肅穆陳列,文武百官身著祭服,按品級垂手而立。空氣中彌漫著的,並非汴京本地的旱焦之氣,而是一種源於遠方災情的、無聲的壓抑。每個人都清楚,今日這場儀式,為的是那千裡之外、正飽受煎熬的北地軍民。
皇帝趙頊,身著十二章紋袞服,通天冠下的麵容年輕卻凝重。他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壇台階,腳下的青石被曬得溫熱。
他並非感受著開封的“乾旱”,而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河北龜裂的土地上,眼前浮現的是奏報中“河水斷流、井泉枯竭”的慘狀,是流民即將南下的隱憂。他的沉重,來自一份超越地域的帝王責任。
向皇後跟隨其後,鳳冠霞帔,神色端莊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憂戚。她所憂者,亦是北方的子民。
吉時到,鐘磬悠揚,雅樂莊重。
趙頊站定於祭壇中央,展開禱文。他目光掃過台下群臣,掃過遠方看不見的河北山川,深吸一口氣,聲音清朗而沉痛,開始了他的禱告:
“嗣天子臣頊,敢昭告於皇天上帝、後土神隻:
伏以天命靡常,惟德是輔。人君代天理物,當敬天勤民。今臣承祖宗之基業,膺兆民之付托,夙夜惕厲,未嘗寧處。
然北地河北,自去冬徂夏,愆陽為虐。雨澤愆期,千裡焦土!臣雖居九重,然奏報頻傳,字字驚心:
河流涸竭,禾黍儘枯,黎元阻饑,嗷嗷待哺!斯民何罪,罹此凶災?此皆臣否德,上乾天和,政令有闕,下殃黔首。撫心自問,戰懼涕零!”
他的聲音蘊含著真摯的痛切,這痛切並非源於身處的汴京,而是與遙遠北方的苦難緊密相連。他稍作停頓,讓那份沉重感染在場的每一個人,繼而宣告朝廷的努力:
“臣不敢坐視,已減膳撤樂,誓與民同儉;不敢惜費,正發廩蠲租,急解倒懸之困。谘爾百工,各修厥職。恤刑獄,罷非急之力役,思與臣工,共圖消弭。”
最後,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決絕的懇求:
“伏望昊天上帝、厚土神隻,垂矜鑒之慈,降甘霖於北地!蘇彼處之苗稼,慰倒懸之民心。若政失其道,願降災於朕躬;若民有遺孽,請移咎於眇身。但使河北甘霖普降,百穀用成,臣雖殞越,亦無所恨!”
“謹以製幣犧齊,粢盛庶品,式陳明薦,俯伏以待!嗚呼!哀哉!尚饗!”
三跪九叩,大禮完成。
儀式結束時,天空依舊湛藍,汴京的日頭依舊熱烈。沒有奇跡發生。
但這場禱雨,其意義早已超越了“求雨”本身。它是一次政治的宣告,一次人心的凝聚。
它告訴天下,尤其是告訴河北的軍民:朝廷沒有忘記你們,皇帝正在為你們向上天祈求。它更告訴所有的臣子:國家已進入非常時期,需同心協力。
趙頊走下祭壇,袞服內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知道,接下來要麵對的,是比儀式更為艱巨的現實挑戰
——如何將禱文中的誓言,變成實實在在能送到災民手中的糧食,和能擋住西夏鐵騎的堅固城防。禱雨,隻是這場硬仗的序幕。
熙寧元年五月十五,紫宸殿。
南郊禱雨的肅穆氣氛尚未完全消散,一場預料之中卻又格外棘手的外交風波,已隨著西夏使團的抵達,正式擺在了大宋君臣的麵前。
趙頊端坐於禦座之上,麵色平靜,但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