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院之內,寂靜無聲。
風不動,葉不搖,連蓮池中的漣漪,都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徹底撫平。
言權那句“辯一番佛法”,像一顆投入萬年古井的石子,雖未掀起驚濤駭浪,卻讓那井底最深沉的寧靜,開始紊亂。
妙音菩薩閉合的雙目,緩緩睜開。
那雙洞悉世情的眸子,在言權身上停留了很久,久到足以看遍一個人的一生。
她看到了他如今這副根基儘毀、神魂黯淡的“慘狀”,也看到了他眉宇間那份看似虔誠,實則深藏著某種執拗的平靜。
“小僧?”妙音菩薩的聲音,依舊如天籟梵唱,卻多了一絲說不清的意味,“言施主,一萬年前,你手持魔劍,屠戮百萬,說‘眾生皆苦,唯我能渡’。一萬年後,你褪去魔性,自稱小僧,又要與我辯法。你這佛,究竟是何佛?”
她沒有拒絕。
或者說,她無法拒絕。
這個男人,是她萬年佛心中,唯一的一點塵埃。她曾以為自己早已將其拂去,可當他再次出現,她才發現,那不是塵埃,而是早已嵌入佛心深處的一粒砂。
她也想知道,這粒砂,如今,又想磨出怎樣的光景。
言權並不在意她語氣中的探究,他隻是平靜地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尊完美的琉璃佛像。
“菩薩,佛在心中,何來你我之分?”他反問。
“巧言令色。”妙音菩薩輕輕搖頭,“言施主既要辯法,便請講。貧尼洗耳恭聽。”
她蓮台微旋,正對言權,擺出了論法的架勢。
整個須彌聖山的淨化之力,似乎都在這一刻,向著這座小小的禪院彙聚,無形的壓力,足以讓任何心懷鬼胎者神魂崩潰。
言權卻恍若未覺,他向前走了兩步,離那蓮台更近了一些。
近到,他能聞到那菩提古樹散發的清香,以及她身上,那股混合著檀香與蓮香的,聖潔而疏離的氣息。
“菩薩常言,佛曰,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放下執念,方得自在。”言權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妙音菩薩的耳中,甚至,是心中。
妙音菩薩頷首,這是她佛法的根基,是西大陸億萬信徒的共識。
言權卻笑了。
那笑容,在這樣莊嚴肅穆的環境下,顯得有些刺眼。
“菩薩錯了。”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讓妙音菩薩撚動佛珠的手,停頓了一瞬。
她那寶相莊嚴的臉上,第一次,蹙起了秀眉:“此話怎講?”
“你所謂的‘慈悲’,正是你最大的‘執念’。”
言權的聲音,不再平和,開始變得銳利,像一把解剖人心的刀,精準地,刺向了那尊琉璃佛像最核心的部位。
“你欲普度眾生,是因為你看不慣世間有疾苦,有不公,有生老病死。這,是你的‘觀感執念’。”
“你欲勸人向善,是因為你厭惡世間有奸惡,有醜陋,有貪嗔癡妄。這,是你的‘善惡執念’。”
“你欲人人放下,是因為你認為‘放下’才是唯一的正途,才是通往‘自在’的唯一法門。這,是你的‘法門執念’。”
他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聲重錘,敲擊在妙音菩薩的心防之上。
那彙聚而來的梵音淨化之力,在這一刻,竟然出現了些許的波動。
妙音菩薩的臉色,微不可查地白了一分。
言權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他步步緊逼,身影仿佛與記憶中那個手持魔劍的身影,緩緩重合。
“你執著於‘普度’,執著於‘向善’,甚至執著於讓所有人都‘放下’。”
“菩薩,你告訴我,一個執著於‘放下’本身的人,這,難道不正是這世間,最大、最深、也最傲慢的執念嗎?”
“一個連自己都未曾真正‘放下’的菩薩,又要如何,去普度那芸芸眾生?”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同一道道驚雷,在妙音菩薩的識海中炸響!
她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是啊,她勸人放下,可她自己,又何曾放下過“勸人放下”這個念頭?
她修了一萬年的佛,建了這偌大的妙音坊,將整個西大陸都變成了佛門淨土,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她“執念”的體現嗎?
看到她臉上的動搖,言權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冰冷的笑意。
他知道,第一道裂痕,已經出現了。
他話鋒一轉,那把刀,刺得更深,也更精準,直指她內心最柔軟,也最不願觸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