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的呼吸,像一架即將散架的舊風箱,每一次艱難的抽動都帶著痰液摩擦的嘶響,在死寂的寢殿裡顯得格外驚心。藥石的苦澀早已壓不住那股從臟腑深處透出的衰敗腐氣。齊桓公薑小白坐在榻前,這位曾經意氣風發、號令諸侯的霸主,此刻隻是一個惶恐的老人。他布滿老人斑的手死死攥著管仲枯瘦的手指,渾濁的眼裡全是恐懼,仿佛一鬆手,眼前這根支撐了他霸業四十年的擎天巨柱,就會徹底崩塌,連帶著將他、將整個齊國都砸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仲父…仲父…”桓公的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寡人…寡人該怎麼做?豎刁、易牙、開方…他們…他們都在外麵…還有公子們…”
周鳴垂手肅立在稍遠些的陰影裡,目光沉靜如水,落在管仲那張因劇痛和衰弱而扭曲的臉上。這位被尊為“仲父”的老人,胸膛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周鳴的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冰冷的數據流衝刷著眼前的悲愴景象。
呼吸頻率:每分鐘不足五次,深度極淺,伴有間歇性長停頓瀕死潮式呼吸)。
瞳孔反應:對燭光刺激微弱,散大趨勢明顯腦乾功能衰竭)。
皮膚狀態:蠟黃,彈性消失,皮下出現大片紫斑彌散性血管內凝血,多器官衰竭晚期)。
環境變量:殿外壓抑的啜泣、沉重的腳步聲、甲胄偶爾的摩擦聲各方勢力代表焦灼等待)。空氣中藥味、熏香味混合著腐敗氣息無效治療與死亡臨近)。
曆史參照數據:管仲病逝確切時間點模糊,但齊國內亂爆發於其死後不久,桓公晚景淒涼。當前所有生理指標指向:概率99.8,生命終點將在未來13個時辰內到達。
一個冷酷的結論在周鳴意識中成型:齊國霸業的基石,將在黎明前徹底粉碎。隨之而來的風暴,其烈度足以撕碎任何靠近中心的人。
管仲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竟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那曾經洞悉世情、謀算千裡的目光,此刻隻剩下渾濁的微光,卻精準地捕捉到了陰影中的周鳴。他的嘴唇囁嚅著,發出微弱如蚊蚋的聲音,隻有離得最近的桓公和周鳴勉強能聽清。
“君…上…遠…佞…”每一個字都耗儘他殘存的氣力,“周…先生…”管仲枯槁的手指似乎想抬起來指向周鳴,最終隻是無力地抽搐了一下,“…數…理…在…天…道…在…人…”他猛地吸進一口氣,仿佛用儘了靈魂最後的力量,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周鳴,“…不…可…恃…天…算…而…失…人…心…”
話音戛然而止。那微弱的氣息徹底斷絕。那雙曾經映照過九州風雲的眼睛,光芒徹底熄滅,隻餘一片死寂的空洞。寢殿內的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隨即被齊桓公撕心裂肺的嚎啕徹底打破。
“仲父——!!!”
哭聲像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引爆了殿外壓抑已久的情緒風暴。公子無虧、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桓公的五個成年兒子,以及他們身後各自簇擁的卿大夫——高傒、國懿仲、雍巫易牙)、豎刁、衛公子開方——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猛地撞開殿門,湧了進來。哭聲、喊聲、詢問聲、故作悲痛的乾嚎聲亂作一團,目光卻都貪婪地在桓公和管仲的遺體之間逡巡,更在彼此臉上掃視,警惕著對手的一舉一動。
周鳴在混亂爆發的刹那,已悄然後退,將自己更深地融入殿角的陰影。他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精密儀器,冷靜地掃描著這場權力真空下的眾生相:
公子無虧長衛姬子):身材高大,麵容粗獷,眼神凶狠,身邊聚集著雍巫易牙)、豎刁等近侍佞臣。行動最急切,試圖靠近桓公,被內侍勉強攔住。行為模式:衝動,依賴近侍,母族勢力較強。目標概率評估:武力奪位傾向70。
公子昭鄭姬子):相貌端正,氣質較沉穩,由高傒、國懿仲兩位正卿護在稍後位置。眼神悲痛中帶著焦慮,頻頻看向周鳴方向。行為模式:尋求正統支持,依賴老臣。目標概率評估:尋求合法繼位85。
公子潘、元、商人:年紀稍輕,勢力相對單薄,各自依附於無虧或昭的陣營邊緣,眼神閃爍,伺機而動。行為模式:投機。風險係數:混亂催化劑。
高傒上卿):須發皆白,麵容古板嚴肅,眼神深處壓抑著對管仲身後權力格局的渴望以及對周鳴深深的忌憚。他看似在扶持公子昭,目光卻如鷹隼般掃過混亂的場麵和周鳴。
雍巫易牙)、豎刁、開方:三人眼神交流頻繁,帶著一種扭曲的興奮和狠戾,緊緊簇擁著公子無虧,如同毒蛇盤踞。
周鳴的大腦飛速構建著關係網絡圖,權力權重賦值,衝突爆發點預測模型。結果冰冷而清晰:無論哪位公子上位,齊國都將不可避免地陷入長期、血腥的內部傾軋。管仲苦心孤詣維持的平衡,隨著他的死亡,已徹底化為齏粉。霸業?不過是傾覆前最後的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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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的葬禮,是一場規模空前的國殤,也是齊國最後霸權威儀的一次盛大展覽。諸侯使者雲集臨淄,吊唁的隊伍綿延數裡。白色的縞素覆蓋了宮闕,哀戚的樂聲晝夜不息,空氣中彌漫著焚燒祭品和香燭的濃重煙靄。周鳴作為“太卜”,主持著繁複而莊嚴的葬禮儀式。他身著玄端素裳,神情肅穆,動作一絲不苟,口中吟誦著古老晦澀的祭文,每一步都踏在卦象與時辰的節點上。在外人看來,這是溝通天地的神聖儀式,是國師在為仲父指引歸天之路。
隻有周鳴自己知道,他每一步踏出的,都是基於精確計算的位置。每一次揮舞玉圭的弧度,每一次點燃香燭的時機,都在他心中演算過無數次,以確保儀式的“完美無瑕”,不給任何人留下攻擊的口實。他的“卜筮”結果——葬禮流程、時辰、方位——早已通過複雜的概率模型推演,選擇了一個衝突爆發可能性相對較低的方案。但這隻是杯水車薪。
葬禮的肅穆之下,暗流湧動得更加湍急。各公子派係的明爭暗鬥,已從暗室走向台前。
“周先生!”葬禮間隙,公子昭在回廊下攔住了周鳴,高傒緊隨其後。公子昭臉上帶著真誠的憂慮和懇切,“父侯悲痛過度,心神恍惚,國事危殆!先生乃國之大賢,通曉天機,昭鬥膽請教,齊國未來,路在何方?昭當如何自處,方能不負社稷,不負先仲父遺誌?”他的話語懇切,目光灼灼,試圖抓住周鳴這根“神算”的稻草。
周鳴微微垂眸,避開那過於熾熱的期待。他袖中的手指下意識地模擬著推演卦爻的軌跡,口中卻道:“公子昭心係社稷,乃齊國之福。然天道幽微,非人力可儘窺。管相遺言‘遠佞人,重民心’,此乃萬世不易之理。公子宜修德自省,親賢臣,遠小人,順天命而行人事,則吉凶自有定數。”他將管仲臨終的警告包裝成模糊的“天意”,不給出任何明確的站隊承諾。
“哼!好一個‘順天命而行人事’!”一聲冷哼自身後傳來。公子無虧在雍巫、豎刁的簇擁下大步走來,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倨傲和挑釁,“周太卜,你這神神叨叨的話,糊弄旁人也就罷了!我且問你,父侯年邁,儲位空懸,此乃當務之急!你既知天命,何不直接卜問神明,誰才是真正的齊國嗣君?莫非…你心中早有偏向?”他逼近一步,眼神如刀,身後雍巫、豎刁也投來陰冷的目光,無形的壓力迫人。
周鳴身形紋絲不動,如同一塊被海浪衝刷的礁石。他抬眼,目光平靜地迎向公子無虧的逼視,那眼神裡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淡漠,讓無虧心頭莫名一凜。
“公子無虧,”周鳴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壓抑的回廊中回蕩,“《易》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君臣父子,尊卑有序,此乃天地自然之理。儲君之位,關乎國本,當由君上聖心獨斷,輔以祖宗法度、臣工公議。妄窺天意,僭越卜問神器歸屬,非但無益,反招大禍,此乃取死之道也。”他巧妙地引用《周易》開篇,將“尊卑有序”這個無可辯駁的政治倫理抬出,既避開了直接回答,又隱晦地警告無虧不要妄圖用卜筮之名行逼宮之實。“天心不可測,測之則招咎。人事未儘,焉能妄求天命?公子,慎之,戒之。”
這番話滴水不漏,既維護了桓公至少在名義上)的權威,又點破了無虧的野心,還將“妄測天意”的禍端反扣了回去。公子無虧被噎得臉色鐵青,一時竟找不到話反駁,隻能狠狠地瞪了周鳴一眼,拂袖而去。雍巫和豎刁陰鷙的目光在周鳴身上停留片刻,才跟著離開。
高傒一直冷眼旁觀,此時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帶著審視:“周先生避重就輕,明哲保身之道,倒是爐火純青。隻是,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先生身負‘通神’之能,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齊國墜入深淵,看著先仲父的心血付諸東流?還是說…先生心中另有所圖?”他的話語像浸了冰水的針,直刺周鳴的立場和動機,暗示他可能暗中支持某一方,或者,更危險地,有自立之心。
周鳴轉身,麵對這位位高權重、城府深沉的老上卿。他能感受到高傒話語中那幾乎不加掩飾的敵意和試探。高傒代表的,是齊國根深蒂固的舊貴族勢力,他們曾被管仲的改革壓製,如今管仲已死,他們迫不及待要重新攫取權力,而周鳴這個“異數”,這個憑借“奇技淫巧”和“神算”爬上高位的“破落士子”,無疑成了他們眼中必須清除的障礙和潛在的巨大威脅。
“高子上言重了。”周鳴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語氣卻疏離如冰,“鳴,一介布衣,蒙君上與仲父不棄,忝居太卜之位,唯知敬天法祖,恪守本職。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典已畢,鳴之職分已儘。至於國運興衰,社稷安危,上有君侯明斷,下有股肱賢臣,如高子這般柱石之臣匡扶,豈是鳴一介卜祝之人所能置喙妄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此聖人之訓也。高子乃國之砥柱,當此危局,正該挺身而出,匡扶正道,何須問計於鳴?”他將自己定位在“卜祝”的卑微角色,引用聖人之言撇清乾係,同時巧妙地將責任和壓力反推回高傒身上,暗示他才是應該“匡扶正道”的人,其潛台詞是:你若有心撥亂反正,何須來試探我?你若無力,又何必苛責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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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傒花白的眉毛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周鳴這番以退為進、綿裡藏針的話讓他極為不快,卻又難以抓住把柄。他深深地看了周鳴一眼,那眼神像要穿透他的皮囊,直窺其心底隱藏的算籌。最終,高傒隻是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不再言語,轉身與公子昭低聲商議起來。但那眼神裡殘留的陰霾和警惕,已如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