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新絳的春日,帶著汾水解凍後的濕潤,卻驅不散周鳴心頭日益沉重的陰霾。郤縠的書房內,氣氛壓抑。幾卷最新的密報攤在案上,字字如刀。
“先生,”郤縠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郢都風聲日緊。那觀射父不知從何處探得消息,竟疑心先生匿於晉地!楚使已在路上,名為吊問獻公晉獻公晚年昏聵,已顯頹勢),實則…必為探查先生蹤跡!高傒老賊在齊亦未死心,其暗樁在新絳活動愈發猖獗…此處,恐非久留之地了。”
周鳴的目光掃過密報。楚使的行程、高傒暗樁的活動軌跡、乃至新絳城內某些對齊楚過於“友善”的卿族動向…所有線索在腦中交織,構建出一個清晰的危機模型:暴露概率在半月內將突破臨界點,風險係數陡增!晉獻公老邁昏聵,公室暗流洶湧,諸卿雖重周鳴之才,但若齊楚聯手施壓,難保不會有人將其作為籌碼拋出。
“樹欲靜而風不止。”周鳴的聲音平靜無波,“將軍之意是?”
郤縠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手指重重敲在案幾上一卷描繪西方山川的簡陋皮圖上:“西行!入秦!”
“秦?”田牧在一旁忍不住出聲,語氣帶著疑慮,“西陲戎狄之地,苦寒閉塞…”
“正是此地!”郤縠斬釘截鐵,“秦處西陲,與中原疏離。穆公嬴任好)雖雄才,然其國貧弱,渴求強兵富國之術如饑似渴!其民風彪悍,質樸務實,不尚虛文,唯力是從!先生之術,正合其脾胃!且秦與晉雖有姻親秦穆公夫人為晉獻公女),然山河阻隔,齊楚觸角難及!更緊要者…”他壓低聲音,“秦地律法森嚴,等級分明,然自上而下,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無齊魯之浮華,無荊楚之巫詭,乃先生‘算策’落地生根之良壤!我已遣心腹密使,持我親筆信函,先行入雍城秦都)聯絡…穆公聞先生之名,欣喜異常,已秘遣使者在邊境相候!”
周鳴的目光落在那張皮圖上。渭水蜿蜒,隴山蒼茫,雍城在圖中隻是一個模糊的墨點。秦國,這個被中原視為“戎狄之俗”的西陲邦國,在郤縠的描述中,卻像一塊未經雕琢、卻蘊含著驚人硬度的粗礪璞玉。務實、渴求力量、執行力強——這些特質,與他所追求的“數理”應用的土壤,竟奇妙地契合。更重要的是,那裡足夠遠,足夠“偏”。
“秦地…確是一方新棋局。”周鳴緩緩道,“周鳴,願往。”
離開新絳的過程,比逃亡臨淄時更為隱秘和迅捷。沒有火光,沒有追殺,隻有深沉的夜色和幾輛包裹嚴實的輜車。郤縠親自護送一段,在晉西邊境一處荒僻的河穀,將周鳴和田牧交給了一隊沉默如石的護衛。這些護衛身著與晉軍不同的、更加緊窄的深褐色皮甲,麵容如同風化的岩石,眼神銳利而警惕,腰間懸掛的青銅短劍帶著濃厚的實戰氣息。為首者向周鳴行了一個簡潔有力的秦禮,遞上一枚刻有玄鳥紋的青銅符節,一言不發,隻做了個“請”的手勢。
西行的道路,漫長而艱苦。車行月餘,地勢漸高,風物迥異。中原的沃野平疇被甩在身後,取而代之的是連綿不絕、黃綠交錯的塬坡和深邃的溝壑。風從裸露的黃土高原上刮過,帶著沙塵和一種粗獷的寒意。村落稀疏,多以夯土築牆,形如堡壘。所見秦人,無論農夫還是牧人,皆麵色黧黑,身形精悍,眼神裡透著一種近乎漠然的堅忍和對陌生人的天然警惕。他們很少言語,勞作時如同沉默的機器,眼神卻時刻留意著四周的動靜。質樸,卻非愚昧;務實,近乎嚴苛。一種與中原迥異的、如同黃土般厚重又冷硬的氣息撲麵而來。
終於,在渭水變得渾濁湍急的一個黃昏,雍城那巨大的夯土城牆出現在視野中。城牆高聳,棱角分明,沒有齊國的華麗雕飾,沒有楚國的詭異紋樣,隻有赤裸裸的、象征著力量和防禦的土黃色巨壁。城頭黑色的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旗上玄鳥的輪廓在暮色中顯得格外肅殺。城門洞開,如同巨獸之口,守衛的秦兵甲胄鮮明,戈矛如林,檢查過往行人車馬的動作刻板而精準,效率極高,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沒有盛大的迎接,沒有繁瑣的儀式。周鳴一行被悄無聲息地引入雍城深處,一座毗鄰宮室區、同樣由厚重夯土牆圍起的府邸。府邸內陳設極其簡樸,近乎簡陋,卻異常乾淨整潔,一切物品擺放都遵循著某種無形的規則。在這裡,周鳴見到了秦國真正的掌舵者——上大夫百裡奚。
百裡奚已年過古稀,白發蒼蒼,麵容清臒,眼神卻溫潤而深邃,如同曆經滄桑的古玉。他沒有穿華麗的朝服,隻是一身洗得發白的深色布衣。他屏退左右,隻留一個侍立在陰影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的年輕文吏疑似後來的法家先驅)。
“周先生,遠來辛苦。”百裡奚的聲音平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雍州古音,“穆公聞先生至,甚慰。秦,西陲小邦,地瘠民貧,戎狄環伺,存亡旦夕。不講虛禮,不尚空談,唯求存圖強。先生助齊桓、輔晉卿之術,穆公與老臣,渴慕久矣。望先生不棄鄙陋,以富國強兵、安秦保民之實策教我。”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沒有任何寒暄與試探,秦人的務實風格展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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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心中微動。百裡奚口中“富國強兵、安秦保民”八字,精準地框定了秦國的核心需求,也為他劃定了施展的邊界。這裡不需要玄妙的“天道”,不需要神化的“天命”,隻需要能紮紮實實增加糧食產量、鍛造鋒利兵器、讓士兵更勇猛、讓律令更有效的“術”!這種近乎赤裸的功利訴求,反而讓周鳴感到一種奇異的踏實。
“奚公言重。”周鳴還禮,同樣簡潔,“周鳴所習,非神鬼之術,乃‘度’與‘規’。察秦地之度,循秦事之規,或可助秦增益其所缺。”
雍城的月光,似乎都比新絳的清冷幾分,無聲地灑在簡樸的書房內。這裡沒有晉國的皮圖算籌,隻有堆積如山的秦簡——戶籍冊、田畝冊、軍功記錄、刑獄案卷、倉廩出入、徭役征發…字跡古拙,記錄詳儘,卻龐雜混亂,如同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這就是秦國的根基,原始、粗糙,卻蘊含著驚人的數據量。周鳴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礦工,一頭紮進了這數據的礦山。
一、耕戰之鏈:血肉澆鑄的算珠軍功爵位與土地獎勵的量化管理)
百裡奚帶來了秦國賴以生存的核心——“軍功爵製”的原始記錄與當前困境。
“先生請看,”百裡奚指著簡牘,“‘斬首一級,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此乃秦法根基,行之有年,民皆奮勇。然近年困頓有三:其一,邊地新拓之田,多貧瘠山塬,與腹地沃土同授一頃,軍士怨懟;其二,爵位累積,授田愈多,然丁壯從軍,田畝荒蕪者眾;其三,斬首之賞與墾田之功,如何權衡?尺度不一,常生爭執。”
周鳴立刻抓住了要害:激勵係統的公平性與可持續性!他取過一塊打磨光滑的巨大木板代替算籌盤),用炭筆畫出縱橫網格。
橫軸:代表軍功斬首數、先登、陷陣等)與農功墾荒畝數、增產比例、精耕評級)。
縱軸:代表爵位等級公士、上造…至庶長)及其對應權益田宅、仆役、稅賦減免)。
核心:建立一套將不同性質功勞殺人vs產糧)轉化為統一“功值”的換算體係!
“土地非一,當定‘地力之度’。”周鳴在網格旁列出參數:
水源近水、遠水、無水)
土質沃、中、瘠、鹽堿)
坡度平、緩、陡)
位置近邑、邊地、新拓)
他根據曆史產量數據和經驗,為每項參數賦予權重和折算係數如:無水的陡坡瘠地,1.5頃折1標準頃)。軍功斬首,亦按敵首等級甲士、徒卒)、戰鬥難度攻城、野戰)賦予不同“功值”。
接著是動態平衡模型:
“授田非隻予,亦需其能耕!”周鳴在網格中加入“丁壯數”和“可征發勞力”變量。“高爵者授田廣,然需按其田畝等級與麵積,折算其需承擔之賦稅、徭役額!若其田畝產出低於其爵位應享之最低值,或荒蕪過甚,則削其爵祿!此為‘權責相衡’!”
他又指向農功:“墾荒增產,功在長遠。其‘功值’折算,當高於同等軍功激勵生產)!如墾鹽堿地十畝成活田,其值可抵斬首一級!”
百裡奚和那年輕文吏名喚衛鞅,時任中庶子)的目光緊緊跟隨周鳴的炭筆。當看到周鳴最終在木板上,為一名斬首三級、獲授三頃貧瘠山田的“上造”爵位者,精確計算出其需繳納的賦稅額度折算後相當於1.2標準頃的稅)和最低糧食產出要求,並指出若其無力耕種,可選擇將部分貧田“折算”為較少的良田或直接換取金帛時,百裡奚撫掌長歎:“妙!以‘地力之度’定授田之實,以‘功值’通融耕戰,以‘權責’防田土荒廢!此算,如快刀斬亂麻,解我心頭大患!”衛鞅則死死盯著那套換算係數和權責網格,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律令嚴密化的另一種可能。
二、律令之網:邏輯鑄就的鐵則律令條文的嚴密化)
數日後,一場激烈的爭論在周鳴暫居的府邸前廳爆發。廷尉掌刑獄)與司寇掌治安)麵紅耳赤,各執一卷竹簡。
廷尉:“‘盜馬者,黥為城旦!’此律明晰!此人夜入廄苑,解馬韁繩,已為‘盜’!當黥麵罰作!”
司寇:“荒謬!律雖言‘盜’,然此人解韁後尚未驅馬出苑,便被擒獲,馬未失,何來‘盜’成?此乃‘盜未遂’!當減等,罰為鬼薪拾柴)!”
兩人引經據典舊判例),爭論不休,焦點在於“盜”的行為界定——是意圖產生即構成?還是必須完成財物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