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楚前線,邲水西岸,晉軍中軍大營。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感。不是塵土,不是汗味,而是一種混雜了鐵鏽、皮革、劣質油脂燃燒以及濃重血腥氣的、名為“戰爭”的獨特氣息。巨大的營盤依地勢鋪開,連綿的營帳如同沉默的獸群,旌旗在帶著黃河水汽的濕冷北風中獵獵作響,發出沉悶的啪啪聲。戰馬的嘶鳴、兵卒的呼喝、金鐵交擊的鍛造聲、車輪碾過泥濘的吱嘎聲,彙成一片壓抑而持續的低吼。營盤中心,中軍大帳肅穆而立,帳外持戟甲士如雕塑般矗立,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身影。
帳內,氣氛卻與外界的喧囂截然不同,是一種近乎凝固的冰冷死寂。
厚重的帷幕隔絕了大部分光線,隻有幾盞獸頭青銅燈在角落搖曳,將跳躍的光影投射在鋪滿地麵的巨大牛皮輿圖上。輿圖上,黃河蜿蜒如怒龍,晉軍紅色小旗)與楚軍黑色小旗)的態勢犬牙交錯,密密麻麻的標記令人眼花繚亂。中軍元帥荀林父麵沉似水,端坐於主位,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渾濁的眼中布滿血絲,緊緊盯著輿圖上代表“先縠所部”的一個孤立的紅色三角標記。下首,先縠臉色鐵青,拳頭緊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像一頭被關在籠中的困獸。趙旃、趙同兄弟等主戰將領則站在一旁,麵沉如水,空氣中彌漫著失敗後的不甘與憤怒,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造成這一切壓抑的源頭,是匍匐在輿圖中央、渾身浴血、僅存半條命的一名晉軍斥候都尉。他身上的皮甲破碎不堪,露出深可見骨的傷口,鮮血還在不斷滲出,染紅了身下昂貴的地圖。他掙紮著抬起頭,臉上混雜著血汙、泥土和極度的恐懼,嘶啞的聲音如同破敗的風箱:
“元…元帥…將軍…完了…都完了…”他每說一個字,都伴隨著劇烈的喘息和血沫的噴湧,“我們…我們按照密令…迂回…至陘山今河南新鄭西南)側翼…準備…突襲楚軍後隊糧道…剛到預定穀口…還沒…還沒展開…兩側山上…箭…箭雨!還有滾木礌石!楚軍…楚軍早就埋伏好了!漫山遍野…全是黑旗!我們…我們被堵在穀裡…衝不出去…退不回來…熊侶的王旗…就在穀口高坡上!…是陷阱!他們…他們知道我們要來!知道我們…走哪條路!知道…知道我們有多少人!”他眼中充滿了絕望和難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弟兄們…像麥子一樣…倒下去…能逃出來的…十不存一…先蔑將軍…力戰…殉國了!”
“噗!”斥候都尉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狂噴在地圖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猩紅,身體抽搐了幾下,徹底昏死過去。帳內死一般的寂靜被這聲音打破,隨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沒。
荀林父猛地閉上了眼睛,身體晃了晃,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先縠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一拳狠狠砸在旁邊的硬木柱子上,發出沉悶的巨響,木屑紛飛。趙旃、趙同兄弟臉色慘白如紙。
“他們知道…他們怎麼會知道?!”趙同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失聲叫道,“陘山迂回!這是絕密!隻有元帥、先將軍、我等數人知曉!行軍路線更是三天前才由陰符秘算發出!走的是最隱秘的信鴿路線!楚人…楚人難道是鬼神不成?!”
“鬼神?”一個冰冷、疲憊,卻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在帳門口響起。眾人悚然一驚,循聲望去。
周鳴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那裡。他並未穿甲胄,依舊是一身深色布衣,風塵仆仆,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倦色,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冰的寒星,掃過帳內慘烈的景象,最終定格在輿圖上那片被鮮血浸透的、代表陘山山穀的區域。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地圖,看到那山穀中堆積如山的晉軍屍體,看到那被伏兵肆意收割的生命。
“元帥,先將軍。”周鳴的聲音毫無波瀾,徑直走向那巨大的輿圖,步履沉穩,仿佛踩在無形的算籌之上。他的到來,讓帳內凝滯的空氣似乎都流動了一下,帶著一種冰冷的壓力。荀林父睜開眼,看著周鳴,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是希冀?還是更深的絕望?先縠也停止了咆哮,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周鳴。
周鳴沒有理會任何人,他的視線在輿圖上快速移動,手指虛點,精準地劃過幾條代表隱秘小道的虛線,最終停在陘山那個被鮮血標記的位置。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排除所有不可能。
泄密層級:行動計劃僅限最高層數人知曉,泄密源必然在此小圈子或能接觸此圈子信息傳遞環節的人。
信息傳遞環節:唯一載體是“陰符秘算”加密指令,通過信鴿傳遞至先蔑部。信鴿路線雖隱秘,但並非萬無一失。
楚軍的精準伏擊:不僅知道目標陘山),還知道具體路線、兵力規模足以布置針對性埋伏)、甚至大致抵達時間!這絕非一般的間諜刺探所能做到。唯一的解釋——加密指令被完整破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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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符秘算…”周鳴低聲吐出這四個字,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卻讓帳內所有人感到一陣寒意。這套由他結合《周易》卦象組合、管仲《輕重篇》中的經濟術語密碼、以及他引入的河圖洛書數字轉換係統本質是多重替換密碼與數字編碼結合)構建的加密體係,曾被譽為“國之重器”,是晉軍最高指揮中樞的命脈!它承載著最核心的軍令,維係著千軍萬馬的生死!如今,這條命脈,被人生生切斷了!
“查!”荀林父的聲音嘶啞而沉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立刻封鎖消息!所有接觸過此次陘山行動陰符指令擬製、傳遞、接收環節的人員,全部隔離審查!包括…”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帳內幾位核心將領,“…我們每一個人!”
命令迅速下達,壓抑的混亂開始在營中蔓延。周鳴沒有參與審查,他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他被引至大營深處一個戒備森嚴、由厚重石牆壘砌的獨立石屋——晉軍情報中樞的核心,“陰符秘算”的編譯之所。
石屋內光線昏暗,隻有幾盞油燈提供照明。牆壁上掛滿了寫著各種卦爻符號、數字代號、地名縮寫的木牌和皮卷。空氣中彌漫著墨汁、硝石用於處理密寫)和緊張汗水混合的味道。七八名“陰符吏”麵色蒼白,眼神驚惶,如同待宰的羔羊,被全副武裝的甲士嚴密看管著。案幾上堆放著成捆的竹簡、用於書寫的刀筆、代表不同卦象的算籌,以及一個被拆開的、製作精巧的青銅信鴿腳環——正是傳遞陘山指令的那一隻。
周鳴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掃過屋內的每一個人,每一件物品。他沒有審問,隻是走到主案前,拿起那份已被還原出來的陘山行動原始指令竹簡副本。上麵是他親自設計的密文:以“雷水解”?)卦象開頭,代表“迂回破襲”;接著是一串複雜的河圖洛書數字組合如“三九四一七”),對應預設的《輕重篇》密鑰短語如“粟貴傷民”);最後是“山地剝”?)卦象結尾,代表“隱蔽接敵”。數字組合需通過密鑰短語進行替換解碼,才能得到真實的行軍路線坐標如“丙三穀口”)。
他閉上眼,指尖在冰涼的竹簡上緩緩劃過那些刻痕,仿佛在觸摸著冰冷的死亡鏈條。意識深處,龐大的邏輯模型開始構建:
破譯可能性分析:
暴力窮舉?幾乎不可能。卦象組合、數字庫、密鑰短語庫三者結合,密鑰空間keyspace)巨大,以當時計算能力,窮舉所需時間遠超指令有效期。
密鑰泄露?核心密鑰短語由周鳴親自設定,僅口授給荀林父、先縠及陰符司主官司馬季劄)三人。除非…
密碼本泄露?預設的《輕重篇》密碼本和河洛數字轉換表有備份,存放於陰符司密櫃。需最高權限開啟。
密文被截獲並成功分析?楚國有能人!而且是對他的“數學易學”體係有深刻了解,甚至可能掌握部分底層規律的能人!
“司馬季劄何在?”周鳴睜開眼,聲音平靜地問。
負責看守的軍尉臉色一變,低聲道:“回國師…季劄大人…三日前,巡視南線哨卡時…遭遇楚軍遊騎突襲…力戰…殉國了。”
周鳴的眼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時間點!太巧了!核心密碼本保管者,在指令發出前夕陣亡!
“季劄大人隨身之物?尤其是…文書?”周鳴追問。
“已…已全部尋回,在此。”軍尉連忙捧上一個沾著暗褐色血跡的皮囊。周鳴接過,打開。裡麵是幾卷普通軍報、私人印信,並無密碼本。但當他手指仔細撚過皮囊內襯時,觸感微異——有一處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縫合痕跡被重新拆開又草草縫上的針腳!
他取過小刀,小心翼翼地劃開內襯。一張被折疊成指甲蓋大小、浸透了汗漬和淡淡血跡的輕薄素絹露了出來!展開一看,上麵赫然是用極細的筆觸寫著的幾行字,正是此次陘山行動所使用的核心密鑰短語——“粟貴傷民”!以及對應的河洛數字轉換規則摘要!
石屋內瞬間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所有陰符吏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軍尉倒吸一口涼氣。核心密鑰,竟以如此方式泄露了!司馬季劄的“殉國”,恐怕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滅口與奪取!
然而,周鳴的眉頭卻並未舒展。即使楚軍拿到了這份密鑰短語,要破譯密文,還需要兩樣東西:第一,截獲傳遞指令的信鴿密筒;第二,知道密文使用的是哪一套預設的密碼本《輕重篇》)。信鴿被截獲的可能性存在,但密碼本的選擇是隨機的,由發令人荀林父或先縠)臨時指定一個代號如“天三”),這個代號會通過另一條更隱秘的渠道如心腹口傳)告知接收方主將先蔑。楚軍是如何得知這次用的是“粟貴傷民”這套密鑰?除非…他們不僅截獲了密文信鴿,還同時截獲了傳遞密碼本代號的信使!或者…接收方那邊也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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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遞‘天三’代號的信使,是誰?何時出發?何時應抵達先蔑將軍處?”周鳴的聲音冷得像冰。
負責記錄傳遞的陰符吏顫抖著翻開冊簿:“是…是軍侯屠岸賈,三日前酉時快馬離營…按路程,最遲前日黃昏應抵達陘山外圍聯絡點…”
“屠岸賈…人呢?”荀林父不知何時已站在石屋門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尚…尚無音訊!”陰符吏嚇得幾乎癱軟。
“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荀林父低吼道。
線索指向了失蹤的軍侯屠岸賈。但周鳴的直覺告訴他,事情沒那麼簡單。楚軍能如此精準地設伏,意味著他們幾乎是在指令發出的同時就開始了部署。屠岸賈就算被截殺,楚軍拿到代號再去破譯密文、調兵設伏,時間上也未必如此充裕。除非…楚軍擁有一個能實時監控晉軍高層決策、甚至能預測密碼本選擇模式的“幽靈”!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一名渾身浴血、頭盔歪斜的校尉衝了進來,撲倒在地,嘶聲喊道:“報——!南翼!趙旃將軍所部!在衝擊楚營途中…遭…遭遇楚軍‘若敖六卒’主力埋伏!陷入重圍!死傷慘重!”
“什麼?!”趙同失聲驚呼。趙旃是他胞兄!
又一個噩耗!而且又是精準的伏擊!這絕非巧合!周鳴猛地看向輿圖。趙旃的出擊路線,是今晨才由陰符秘算發出的新指令!楚軍的反應速度,快得詭異!
石屋內,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失敗如同瘟疫般蔓延。周鳴走到案前,看著那些他親手設計、曾引以為傲的卦象符號和數字密碼。它們曾代表著秩序、安全與智慧,此刻卻像一張張咧開的、嘲諷的嘴,無聲地控訴著它們帶來的死亡。冰冷的數字邏輯清晰地推演出一個結論:泄密仍在繼續!源頭就在這個看似固若金湯的中樞之內!或者…就在最高決策層身邊!更可怕的是,楚軍中有一個極其了解“陰符秘算”運作機製、甚至可能掌握其部分數學規律如卦象組合偏好、數字編碼習慣)的可怕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