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院的格局悄然蛻變。昔日略顯隨意的功能區劃,如今被一種基於“格物”門類的無形經緯重新編織。
“離位”精耕區邊緣,開辟出一片規整的“九宮輪作驗田”,每一塊田頭插著醒目的木牌:“粟豆輪作區”、“麥菽輪作區”、“休耕培肥區”…胥渠手持一卷《天工格物篇·農科卷》,正對著一群皮膚黝黑、手腳粗大的農家子弟講解:“…輪作之要,首在識土性、辨作物耗養之異。豆類之根瘤可聚‘地中精氣’固氮),故宜與耗地之粟麥輪替…”他指著田邊一具被拆解開來的曲轅深耕犁模型,講解著犁評角度與翻土深度的關係。一個年輕農夫忍不住伸手撫摸那光滑的犁鏵曲麵,眼中閃爍著渴望:“胥渠師傅,這犁…俺們村能照著打一具嗎?”胥渠笑道:“自然!稍後去工坊尋阿礪師弟,院中有標準圖樣,包教包會!”
“艮位”工坊區深處,新建的“百工講習堂”內機聲隆隆。阿礪站在一架巨大的水排聯動齒輪模型旁,模型由硬木製成,關鍵齧合點染成醒目的朱紅色。他用力扳動杠杆,齒輪組發出清晰的“哢噠”聲,演示著力的傳遞與變速。“觀此處!”阿礪聲音洪亮,蓋過噪音,“大輪驅小輪,則轉速增而力減,宜用於水碓舂米;小輪驅大輪,則力增而速緩,宜用於重錘鍛鐵!此‘輪牙’齒輪)齧合之深淺疏密,皆需依先生書中《力學九章》所算之力矩,差之毫厘,輕則損齒,重則崩毀!”他拿起一根青銅鑄造的“應力探針”周鳴設計的簡易材料測試器),在模型不同部位施加壓力,指針的偏移清晰展示了應力集中點。“工欲善其事,必先明其理!蠻力砸打,終成下乘!”台下,十幾個年輕的木匠、鐵匠學徒聚精會神,有的在木牘上飛快刻畫結構,有的則摩拳擦掌,準備去隔壁工棚動手試製小模型。
“巽位”藥圃旁,新設的“杏林廬”內彌漫著艾草與藥香。文茵主持醫科,她麵前攤開巨大的“疫癘消長九疇總圖”和一卷卷《天工格物篇·醫科卷》病案簡牘。“醫道之基,首在‘格症’!”文茵的聲音清晰冷靜,“同是發熱,需辨其寒熱虛實:口渴喜冷飲、麵赤氣粗、舌紅苔黃者,為‘熱’,當投寒涼;畏寒喜暖、嘔吐清水、舌淡苔白者,為‘寒’,當用辛溫。混淆寒熱,如同以水救火,以薪助燃,殺人無形!”她拿起一枚標記著“熱”符號的木牌,放在一個模擬發熱病人的草偶旁,“此症若用‘方甲’白虎湯意),存者十之七八;若誤用‘方乙’藿香意),十死八九!數據在此,非虛言恫嚇!”幾個從附近村落招來的年輕醫徒,看著圖上那些冰冷的“叉號”符號,額角滲出冷汗,眼神卻更加專注。
“乾位”觀星台下,新立的“璿璣閣”最為幽靜。幾名癡迷天象的弟子,在周鳴指導下,正利用改良的“窺管”和巨大的“赤道式”星盤模型標有精確刻度),反複演練著測量恒星方位、計算日影長度的方法。牆壁上,巨大的“歲差推演圖”旁,新添了一幅“五星視行軌跡合朔表”,記錄著行星與日月相合同經度)的預測時間,等待實際觀測驗證。一個弟子正埋頭計算下一次“熒惑火星)合日”的日期,算籌在案幾上鋪開複雜的陣列,口中念念有詞:“…積日一千八百二十七,除周天…餘數轉…”
每月朔望之日初一、十五),天工院便成了真正的“開放日”。沉重的院門敞開,周邊鄉邑的農夫、匠人、甚至小商人,扶老攜幼,絡繹不絕。工坊區,阿礪親自演示新式織機的操作,婦人少女們圍著那飛梭走線的靈巧機器,驚歎不已;農具展示場,胥渠讓人套上牛,實地演示深耕犁如何輕鬆破開板結的硬土,引來老農們陣陣喝彩;金工坊外,老銅頭當眾熔煉一小爐青銅,展示新式耐火泥和“天風囊”的威力,灼熱的氣浪和流淌的金紅銅汁讓圍觀者嘖嘖稱奇;藥圃邊,文茵則擺開案幾,為鄉民免費診脈,依據《醫科卷》的症候分類法進行初步判斷,並贈送一些預防時疫的藥草包。天工院不再神秘,它的智慧如同甘泉,汩汩流入乾渴的民間土壤。
月明星稀,萬籟俱寂。“乾位”璿璣閣頂層,門戶緊閉,唯有一盞孤燈。周鳴麵對肅立的胥渠與文茵。他身後,是一口嵌入牆壁的厚重青銅匣。匣門緊閉,表麵沒有任何紋飾,隻有九個排列成九宮格狀的、極其細微的凹點。
周鳴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如同托付泰山之重。他緩緩從懷中取出兩件物品。一件是那把伴隨他多年、鑲嵌凹槽依舊醒目的青銅矩尺。另一件,則是一卷以不知名黑色絲帛包裹、觸手冰涼沉重的書卷。
“此乃《歸藏真解》。”周鳴的聲音低沉,如同穿過悠遠的時空隧道,“非為當世之書。其內所載,乃超越此世之思,窮極幽微之數,洞察造化之機。若現於今世,或為福澤,或為滔天之禍,皆在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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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那卷黑帛書冊,莊重地放入胥渠顫抖的手中:“胥渠,你性情堅毅,心如磐石,不為外物所動。此卷由你密藏,非地裂天崩、文明存續危如累卵之秋,不得啟視!”
接著,他拿起那把青銅矩尺,遞向文茵:“文茵,你心思縝密,明察秋毫,於邏輯推演一道,天賦卓絕。此矩尺,非僅為尺,乃開啟《真解》之密鑰!匣門九宮凹點,需以此尺特定棱角為引,按‘洛書’之序,契合星辰運轉之‘數’,方能開啟。開啟之法,我已錄於尺身暗格之內,唯你可知。”
他目光如炬,掃過兩人:“汝二人需立誓:此生守護此秘,不泄於第三人!若需擇人而傳,必觀其心誌,非淡泊名利、矢誌窮究天地本源、且心智足以承載此秘者,絕不可授!若遇不測,寧毀其書,勿使明珠暗投,反成蒼生之劫!”
胥渠與文茵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沉甸甸的使命感與決絕。兩人緩緩跪地,以額觸地,聲音雖輕,卻字字千鈞:“弟子胥渠文茵),謹遵師命!以天地為鑒,以本心為誓,守護《歸藏》,擇人而傳,寧死不泄!”
周鳴親手將黑帛書卷鎖入青銅匣。文茵手持矩尺,依照周鳴密授的星辰方位與洛書步序,將尺的特定棱角精準地嵌入九宮凹點,無聲地轉動。隻聽極其細微的機括“哢噠”聲接連響起九次,沉重的青銅匣門緩緩滑開,又隨即緊閉。鑰匙與鎖,從此分由兩人執掌,沉入最深沉的黑暗。
欣欣向榮的表象之下,暗流悄然湧動。
一日,幾騎快馬卷著煙塵,停在天工院外。來人並未通報姓名,為首者是一位身著華貴勁裝、腰懸長劍、眼神銳利如鷹的中年男子,自稱晉國客卿公孫痤。在裡正誠惶誠恐的陪同下,公孫痤一行徑直走向金工坊。
老銅頭正指揮徒弟們試驗一種新的高錫青銅配方,以求更高的硬度和韌性,用於打造更耐用的農具刃口。爐火熊熊,坩堝內青銅熔液翻滾。公孫痤的目光掠過那些新式的鼓風設備、精準的測溫陶錐,最後定格在剛剛澆鑄成型、尚未打磨的一件厚重青銅構件上——那是一個改良版守城弩機的核心齒輪部件,用於天工院自身防禦工事,雖非兵器,但其鑄造精度和結構強度遠超尋常。
“好鋼口!”公孫痤屈指一彈那冷卻中的青銅件,發出沉悶的錚鳴,眼中精光閃爍,“周先生這冶鑄之術,果然名不虛傳。此物若用於強弩機括,射程穿透力,當可倍增吧?”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陪同的胥渠,話語中的試探之意昭然若揭。
胥渠心中一凜,麵上不動聲色:“公孫先生謬讚。此乃院中水閘啟閉機之構件,粗笨之物,不堪大用。”
公孫痤哈哈一笑,不再追問,轉而饒有興致地觀看水排鼓風的運作,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臨走時,他意味深長地對胥渠說:“晉國素重英才。君上聞周先生大才,心甚慕之。若先生有意,晉國願以‘上大夫’之禮相待,並辟‘天工坊’於晉陽,資財人力,任先生取用。先生一身絕學,埋沒於這鄉野之間,豈不可惜?還望胥渠小友,將此誠意,轉達尊師。”話語中的利誘與威壓,不言而喻。
與此同時,學派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講學所後,一場激烈的爭論在幾名年輕弟子間爆發。
“耿介師兄,我仍認為先生過於避世了!”說話的是性情剛烈的弟子仲由,他揮舞著手臂,“墨家季鹹先生尚可周遊列國,以‘兼愛非攻’遊說君王,以‘守城之術’助弱小抗暴!我天工院有富民強兵之實學,卻偏安一隅,隻惠及鄉野!如今列國爭雄,強則生,弱則亡!若能將深耕之術、百工之巧、乃至守禦之器獻於明主,富國強兵,息止乾戈,豈非大仁?豈非更大之‘利民’?”他深受墨家積極入世精神的影響。
“仲由師弟,你錯了!”負責農科教學的耿介,性格沉穩,此刻卻麵紅耳赤地反駁,“先生教誨,核心在‘格物致知’四字!學問乃天下之公器,當如陽光雨露,普澤眾生,豈能為一家一國之私器?昔日先生拒宋國公族之位,還玉玦以明誌,便是此理!若獻技於強權,今日或可鑄犁,明日便被逼鑄劍!我觀晉國使者,鷹視狼顧,其心叵測!一旦卷入權力之爭,天工院立成眾矢之的,格物求真之本心必遭玷汙!此非‘利民’,實為‘禍源’!”
“耿介師兄太過迂腐!”另一個支持仲由的弟子插言,“百工之利,本可用於各方。農夫用之則利耕,兵家用之則利戰!關鍵在於用之者心!若因噎廢食,畏首畏尾,坐視強權橫行,黎民塗炭,我等身懷利民之術卻袖手旁觀,與見死不救何異?先生常言‘天道無親’,然我輩豈能無情?!”
“你!”耿介氣得語塞。阿礪聞聲趕來,連忙拉開雙方,沉聲道:“都住口!先生早有明訓:‘禁為霸戮之器,倡作衣食之資’!院內技藝,凡涉攻伐殺戮可能者,皆嚴控不外傳!爾等爭執,已悖院訓!此事,唯有先生可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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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論雖暫時平息,但理念的裂痕已然顯現。積極入世以求更大作為,與堅守學術獨立遠離政治漩渦,兩種聲音如同潛流,在天工院平靜的表麵下悄然湧動。
深秋的夕陽,為天工院鍍上了一層溫暖而輝煌的金色。周鳴獨立於“中宮”之頂的露台之上,須發如雪,在晚風中輕輕拂動。他俯瞰著腳下這片由他一手奠基的院落。
“離位”田疇,收割後的茬口整齊,農科弟子正指導鄉民規劃冬麥播種;“艮位”工坊區,水排的轟鳴與鍛打的叮當交織,火星在暮色中飛濺;“巽位”杏林廬前,文茵還在為最後幾個鄉民診脈;“乾位”璿璣閣的露台上,天文弟子正調整窺管,準備記錄黃昏星象;講學所內,晚課的誦讀聲隱隱傳來…一派生機勃勃,秩序井然。
他的目光掠過院牆,仿佛能看到遠方諸侯國旌旗獵獵的陰影。他深知公孫痤的利誘隻是開始,內部的爭論也隻是冰山一角。權力的覬覦如同貪婪的餓狼,從未遠離這片智慧的沃土;而理念的分歧,如同深埋的種子,終會在風雨中破土。
然而,他心中並無太多憂慮,反而充盈著一種近乎澄澈的平和。他緩緩抬起手,手中是剛剛由文茵主持刊刻完成的第一套完整《天工格物篇》簡牘。沉重的竹簡帶著墨香與木香,承載著無數日夜的心血與洞見。
負責典籍刊印與傳播的弟子冉耕,恭敬地侍立一旁,眼中充滿期待。
周鳴的目光從簡牘上移開,再次投向沐浴在金色餘暉中的天工院。田野、工坊、學堂、藥圃…每一處都跳動著求知、創造與改善生活的脈搏。這由無數雙手、無數顆心共同澆灌出的生命力,遠比任何權謀更堅韌,比任何刀劍更強大。
他轉過身,將手中沉甸甸的《天工格物篇》簡冊,莊重地遞到冉耕手中。
夕陽的金輝勾勒著他清臒而平和的側臉,也照亮了冉耕虔誠接過書卷的雙手。
“播下去吧。”周鳴的聲音溫和而堅定,如同亙古流淌的溪流,穿透了暮色,清晰地烙印在冉耕心中,也仿佛回蕩在腳下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上:
“星火雖微,終可燎原;天工至樸,大道存焉。”
冉耕深深一躬,懷抱書卷,如同懷抱火種,轉身快步走下露台。他的身影融入下方被夕陽染成金色的院落,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周鳴獨立高台,白發如銀,衣袂在晚風中輕揚。遠處,水排風箱那低沉而有力的“呼哧”聲,如同大地穩健的心跳,一聲聲,撞擊著沉入暮靄的曠野,也撞擊著屬於未來的、充滿希望與挑戰的無垠長夜。
卷六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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