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的春日來得遲,卻格外蓬勃。桑林抽出了嫩芽,溪水歡快地漲起,天工院的田壟鋪滿了新綠,匠坊的煙火氣混著泥土的芬芳,在暖陽下蒸騰。然而,這片生機之中,卻彌漫著一股無形的沉重。所有人都知道,那個為這片土地注入靈魂的老人,油燈將儘了。
周鳴靜室的窗欞被支開一道縫隙,陽光斜斜地灑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室內藥香與墨香交織,陳設依舊簡樸。周鳴半倚在鋪著厚厚軟墊的矮榻上,身上蓋著薄衾,麵色是近乎透明的蒼白,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眸子,依舊深邃明亮,仿佛蘊藏著整個宇宙的星光。他的呼吸微弱而綿長,每一次吸氣都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玄微、伯陽、子輿、巫皋……最核心的弟子們,輪流侍立在側,每個人的心都如同被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沉重得無法呼吸。周鳴的精神卻出奇地清明。他仿佛感知到了那扇門的臨近,開始平靜地、有條不紊地安排著身後的一切。
他喚來玄微,將一冊厚厚的、邊緣磨損的手稿遞給她。那是他早年穿越掙紮期,對春秋語言、風俗、天文、地理的原始觀察記錄和密碼般的個人思考,充滿了混亂、迷茫與求生的智慧。“此乃吾初臨此世之‘混沌’,留與汝。或可察人心之變,世事之遷。”玄微雙手接過,感覺那薄薄的簡冊重逾千鈞。
他召來伯陽,指著書架上幾卷用特殊符號標注的帛書:“此乃吾曆年天象觀測實錄,歲差、五星軌跡、客星異動皆錄其中。汝精於此道,當繼吾誌,窮究其變,勿使中斷。”伯陽含淚跪地,鄭重領命。
他對子輿道:“工造之術,貴在‘用’與‘傳’。吾所繪水車、風磨、織機改良諸圖,儘付於汝。廣傳天下匠人,使民得其利。”子輿哽咽著重重叩首。
最後,他看向角落沉默如石的巫皋,沒有言語,隻是極其緩慢地、極其鄭重地點了點頭。巫皋眼中瞬間蓄滿淚水,用力抿緊嘴唇,同樣用力地點頭回應。那無聲的交流,承載著守護《歸藏》密鑰的千鈞重諾。
午後,陽光正好。周鳴示意弟子們將他扶起,穿戴整齊那件半舊的玄色深衣。他要求到天工院中心那棵巨大的古桑樹下。消息如風般傳開,所有的弟子,無論研習何道,無論等級高低,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默默地從匠坊、藥廬、農田、藏書閣彙聚而來。附近的農人、工匠,聽聞周夫子要講話,也紛紛放下鋤頭、工具,自發地圍聚在院牆之外,踮起腳尖,屏息凝望。
古桑樹虯枝盤曲,新葉初綻,篩下細碎的金色光斑。周鳴被安置在樹下一張鋪著獸皮的矮榻上,由玄微和伯陽左右攙扶。他的身體瘦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然而當他抬起眼簾,目光緩緩掃過眼前一張張年輕或蒼老、充滿敬仰與悲戚的臉龐時,一種難以言喻的莊嚴與力量,瞬間籠罩了整個庭院。鴉雀無聲,唯有微風拂過桑葉的沙沙輕響。
周鳴開口了,聲音蒼老、沙啞,並不洪亮,卻如同古鐘餘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心底:
“吾老矣……”他微微停頓,仿佛在積蓄力量,也仿佛在感受這最後的陽光與清風,“如殘燭將儘,薪火將熄。”
人群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然,吾心甚安。”周鳴的目光變得異常澄澈平和,“因吾見:桑葉青翠,匠火不熄,醫者仁心,算籌不絕……吾院之根,已深植此土;吾院之道,已播於汝心。”
他微微挺直了佝僂的脊背,聲音陡然清晰有力起來,如同最後的燃燒:
“格物致知,天工利民!”
這八個字,字字千鈞,如同烙印,再次深深鐫刻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此八字,乃吾院立身之本,傳續之魂!無論滄海桑田,世易時移,此誌此心,永不可移!”
他的目光掃過弟子們,帶著殷切的囑托與嚴厲的警告:
“知識如川,奔流不息。吾等今日所得,不過滄海一粟。它屬於過往,更屬於未來!智慧之高低,不在於通曉多少秘術,而在於……”他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善用其力,造福生民!切不可挾技自重,更不可淪為權貴鷹犬,以所學謀私欲、興刀兵!若如此,則吾道崩壞,禍不遠矣!守護學脈純粹,遠離廟堂傾軋,乃汝輩護道之責!”
最後,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群,投向了無儘的時間長河,聲音變得悠遠而深邃:
“數理之道,非玄虛之談。它藏於天工運轉之機杼,隱於易變流轉之卦爻。薪柴有儘時,然火種……”他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吐出最後、也是最重的囑托:
“薪儘火傳,永續不絕!”
他微微停頓,目光再次溫柔地拂過每一張麵孔,如同最後的告彆:
“諸君……珍重。”
話音落下,萬籟俱寂。陽光穿過桑葉,靜靜地灑在老人平靜而釋然的臉上。沒有豪言壯語,隻有最樸素的真理與最深沉的期許。院牆內外,無數人潸然淚下,無聲地朝著古桑樹的方向,深深揖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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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星鬥滿天。周鳴的靜室隻點了一盞如豆的油燈。燈旁,是伯陽等人剛剛依據他晚年觀測數據校準完成的小型青銅星盤模型,其上星辰方位,精微無比。案頭,散落著幾根陪伴了他一生的象牙算籌。
他拒絕了所有弟子的陪侍,隻讓玄微在門外守候。他靠坐在榻上,身上蓋著薄衾,目光靜靜地落在窗外的星空,又緩緩移向案頭的星盤和算籌。那目光,充滿了對宇宙奧秘永恒的眷戀與好奇,再無半分對死亡的恐懼。
玄微在門外,聽到室內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歎息般的低語,仿佛在吟誦著什麼,又仿佛在與無形的存在對話:
“……數……歸藏……星……河……”
聲音漸低,終至杳然。
萬籟俱寂中,玄微的心猛地一沉。她輕輕推開房門。室內,油燈依舊散發著微弱而溫暖的光芒,青銅星盤上的星辰在燈火映照下閃爍著幽光。周鳴安詳地靠在榻上,雙目微闔,麵容平和舒展,仿佛隻是沉入了最深沉的睡眠,嘴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洞察一切的澄澈笑意。那盞陪伴了他無數個不眠之夜的油燈,燈花輕輕爆了一下,光芒搖曳,映照著他如同沉睡的臉龐,也映照著星盤上那片永恒的、深邃的星空。
夫子……走了。
消息如同沉石投入靜水,瞬間擊碎了天工院的夜晚。巨大的悲慟如同無形的潮水,淹沒了每一處院落。壓抑的哭聲從靜室、從匠坊、從藥廬、從田埂邊、從藏書閣的角落響起,最終彙聚成一片低沉而持久的悲鳴,在稷下的星空下回蕩。
遵照周鳴生前的遺願,葬禮極其簡樸莊重。沒有奢華的棺槨,沒有浩蕩的送葬隊伍。弟子們用最上等的桑木,親手打造了一具樸素的木匣。周鳴的遺體被小心地安置其中,身著那件半舊的玄色深衣,身側放著他常用的幾根算籌和一幅繪製著天工院全景的素帛。
葬禮在黎明時分舉行。地點並非顯赫的陵墓,而是天工院那片他傾注了最多心血、見證了無數改良作物生長的試驗田中央。玄微手持那把象征著“天工之律”的青銅矩尺,肅立在前。伯陽、子輿、巫皋等核心弟子立於其後,再後是所有天工院的門人,以及聞訊趕來的、黑壓壓一片的農人、工匠和附近鄉民。
沒有冗長的悼詞。玄微舉起矩尺,聲音因悲痛而沙啞,卻異常清晰堅定:
“夫子歸去,魂歸天地。其誌——‘格物致知,天工利民’!其訓——‘薪儘火傳,永續不絕’!吾等立於此,以土為塚,以天為碑,以心為銘!承夫子之誌,守本院之道,護生民之利!此誓,天地共鑒!”
“承夫子之誌!守本院之道!護生民之利!”數百人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如同莊嚴的誓言,衝破晨霧,直上雲霄。
玄微親手捧起盛放骨灰的陶罐,走向那片翻耕好的、散發著泥土芬芳的試驗田。她緩緩蹲下,將陶罐傾斜。灰白色的骨灰,如同最細密的春雪,無聲無息地融入黝黑溫潤的沃土之中。弟子們依次上前,默默地將一捧捧泥土覆蓋其上。沒有封土堆,沒有墓碑。他的骨灰,與他一生為之奮鬥的、滋養萬物的土地,徹底融為一體。從此,春華秋實,生生不息,他的生命將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於每一粒飽滿的粟米,每一片青翠的桑葉,每一縷吹過田埂的清風之中。
當最後一捧泥土落下,玄微站起身,將那把承載著“天工之律”的青銅矩尺,高高舉起,沐浴在破曉的第一縷金色晨曦之中。矩尺冰冷的金屬光澤,在朝陽下流轉,象征著永不彎曲的準則與傳承。
“自今日始,”玄微的聲音如同磐石,“吾玄微,持此尺,守此院,傳此道!諸弟子,當同心戮力,勿負夫子遺誌!”
“謹遵院主之命!勿負夫子遺誌!”眾弟子齊聲應諾,聲震四野。
人群在晨曦中緩緩散去,帶著無儘的哀思與沉甸甸的責任。試驗田恢複了平靜,新翻的泥土在陽光下閃爍著濕潤的光澤,仿佛什麼也不曾發生,又仿佛孕育著無限的生機。
無人注意的角落,年輕的弟子巫皋,並未立刻離開。他獨自一人,默默地走到院中空曠處,抬起頭,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那深邃無垠、繁星漸隱的蒼穹。他的眼神清澈而堅定,仿佛穿透了億萬光年的距離,在搜尋著某個特定的坐標,某個守護著終極秘密的星辰。懷中,那個裝著石芝之秘的小陶罐,緊貼著他的胸膛,傳來微小卻恒定的生命脈動。那脈動,與頭頂浩瀚星河的永恒律動,在無人知曉的維度,悄然共鳴。
星隕歸藏,魂兮融入大地。
薪火永續,光兮寄於星河。
數理之道,藏於天工運轉之機杼,隱於易變流轉之卦爻,更存於每一個仰望星空、俯首耕耘、探尋真理、守護希望的心靈深處。
永續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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