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外,牛首山麓。
竹林掩映間,幾間草廬錯落,溪流潺潺,鳥鳴幽澗。此地遠離了建康城裡世家子弟們“捫虱而談”、揮麈論玄的喧囂,也避開了江北胡騎鐵蹄踏破山河的煙塵。草廬前,一位葛衣老者正俯身於一方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前,石板上刻著縱橫交錯的網格,其上擺放著數十枚打磨圓潤的黑白石塊。老者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眼神卻如古井般沉靜深邃,正是陳數的再傳弟子,此代《歸藏》守護者——張佐。
他枯瘦的手指撚起一枚白子,久久懸於網格之上,卻並未落下。石板上並非尋常弈局,而是依據一套極其繁複的數位規則推演的“天地元胞圖”——這是周鳴當年推演萬物生滅、信息流轉的簡化模型之一。張佐的目光穿透棋局,望向北方。那裡,洛陽的宮闕已成焦土,銅駝荊棘;鄴城的台觀傾頹,漳水嗚咽。八王之亂的餘燼未冷,五胡的鐵蹄已踏破中原。烽煙蔽日,白骨盈野。夫子當年所憂的“術”之禍,在這片破碎的山河上,正以最血腥的方式上演。
“師父,”侍立一旁的弟子杜預與後世名將杜預同名,非一人)低聲稟報,“江北密訊。石勒大軍攻陷鄴城,汲桑焚宮三日,前趙秘府藏書……十不存一。洛陽太學舊址,已成牧馬之場。另,青州線報,祖氏一族為避戰禍,舉族南遷,已渡淮水。”
張佐手中的白子終於輕輕落下,敲擊在石板某處節點,發出清脆的微響。“汲桑……焚書……”他喃喃重複,聲音裡聽不出悲喜,隻有一種沉澱了百年的蒼涼,“秦火之後,又遭此劫。夫子遺澤,星散飄零,不知尚存幾何。”他抬眼看著杜預,“祖氏?可是精於曆算營造的範陽祖氏?”
“正是,”杜預點頭,“其族中少年祖衝之,雖年方束發,然穎悟非常,於算學、機巧之道,已有神童之名。其父言,曾於戰亂中偶得殘卷數篇,似涉天文曆算古法,衝之日夜鑽研,頗有心得。”
張佐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微光,如同寒夜星子。“殘卷……心得……”他沉默片刻,緩緩道,“留意此子動向。若其真能承襲夫子格物致知之精神,於這玄風熾烈之世,或為異數。”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落回石板上的黑白世界。棋局變幻,如同這紛亂無常的世道。顯赫一時的“格物”之名,早已湮沒在“三玄”《老子》、《莊子》、《周易》)的清談迷霧之中。然而,那追求精確、注重實踐、運用計算的理性之魂,如同地底的暗河,仍在某些角落,執著地流淌。
洛陽廢墟,殘陽如血。
昔日的帝都,如今斷壁殘垣,蒿草沒膝。幾縷孤煙從尚未完全熄滅的餘燼中升起,更添淒涼。在靠近舊日太學遺址的一片瓦礫堆旁,一個身影正艱難地挖掘著。此人年約三旬,衣衫襤褸,滿麵塵灰,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明亮執著,正是後世譽為“巧思絕世”的匠人——馬鈞。
他並非在尋找金銀財寶,而是在翻檢那些被戰火熏烤得焦黑、被雨水浸泡得腐朽的竹簡木牘殘片。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麵的泥土灰燼,辨認著模糊的字跡和圖樣。大多數已完全無法辨識,偶有殘存的機械圖示或隻言片語的算式,便讓他如獲至寶,迅速用一塊燒焦的木炭,在隨身攜帶的、用硝製過的羊皮上臨摹下來。
“找到了!”馬鈞低呼一聲,聲音因激動而嘶啞。他從一堆破碎的瓦礫下,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邊緣燒焦卷曲的帛書殘片!展開一看,上麵依稀可見複雜的織機提綜機構圖解,旁邊標注著“躡踏板)”、“綜提經線的裝置)”、“聯動齒輪齒比”等術語,以及一些用奇特符號表示的算式。雖然殘破不堪,核心的傳動構思尚存!
“五十綜者五十躡,六十綜者六十躡……笨拙!太笨拙!”馬鈞的手指激動地劃過帛書上那個被標注為“舊式”的笨重織機構造圖,目光灼灼地轉向旁邊一個構思精巧、僅用十二躡即可操控六十片綜的“新式”設計草圖。“省力!省工!出綢更快更密!妙!妙啊!”他如饑似渴地研讀著那殘存的算式,口中念念有詞,手指在空中虛劃著傳動路徑,“齒比……力臂……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殘圖,正是當年稷山天工院所傳《天工格物篇·機巧卷》的零星碎片!其中蘊含的杠杆、齒輪傳動原理和優化計算思想,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瞬間照亮了馬鈞心中醞釀已久的改進織機的構想!他顧不上周遭的荒涼與危險,立刻盤膝坐下,將羊皮鋪在膝上,就著殘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以那殘圖為藍本,結合自己多年的實踐經驗,飛快地勾勒、演算起來。廢墟之上,這個被世人視為“拙於言辭”的匠人,心無旁騖地沉浸在精妙機械的邏輯世界裡,周遭的殺戮與毀滅仿佛都已遠去。對他而言,這殘破的帛書,遠勝於萬兩黃金。
青州,高陽郡今山東臨淄附近),賈氏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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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雖處北朝戰亂之地,但因賈氏為地方豪強,塢堡高築,聚族而居,尚能維持一方偏安。堡內不僅有武備,更有大片良田、果園、畜欄和手工作坊。時值深秋,塢堡後院的曬場上,鋪滿了金黃的粟米、赤紅的棗子,空氣中彌漫著穀物乾燥的清香和果實的甜香。
一位身著葛布短衣、腳蹬草鞋的中年人,正蹲在曬場一角,仔細地觀察著幾堆不同品種的粟米。他便是後世尊為農聖的賈思勰。他麵色黧黑,手掌粗糙,與其說是著書立說的士人,不如說更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農。他身旁放著一杆特製的銅秤,一個算盤,以及厚厚一摞寫滿蠅頭小楷的紙冊。
“元卿,”賈思勰喚過身邊一個年輕助手,“取去年‘白粱’、‘黃粱’、‘青稈’三品種,同田、同肥、同播期之收成冊來。再取今歲雨水、蟲害記錄。”
助手元卿迅速從旁邊一個防潮的木箱中翻出幾卷書冊。賈思勰對照著冊子上的數據,手指在算盤上飛快撥動,口中低語:“……白粱,畝產二石又三鬥;黃粱,二石一鬥;青稈,二石五鬥……今歲春夏少雨,七月蝗過境,青稈折損最少……嗯……”
他又走到另一堆篩選出的飽滿種籽前,用小銅勺精確地量出等量的不同品種粟種,分彆放入標注清楚的陶罐中。“此‘穗選法’所得良種,需單打單收,明年辟專田試種,與普通種對照。深耕、淺耕;足肥、缺肥;早播、晚播……皆需分組記錄,不可混淆!”他語氣嚴肅,不容置疑。
“大人,”一位老農捧著一壇新釀的米酒走來,笑道,“您這又是稱,又是算,比朝廷收稅的計吏還精細!咱莊戶人種地,不都是看天吃飯,祖輩傳下來的老法子嘛!”
賈思勰接過酒壇,拍開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飄散出來。他舀了一小杯,並未立刻喝,而是仔細觀察著酒液的色澤和掛杯情況,又湊近嗅了嗅。“老丈此言差矣。”他正色道,“看天吃飯,更要‘順天時,量地利’!祖輩之法,固是根本,然若不辨土性,不分穀種,不知深耕淺種之宜,不曉糞肥堆漚之法,縱有良田,亦難得豐產!譬如這釀酒,”他晃了晃杯中之物,“曲蘖比例,溫度掌控,發酵時日,皆有其‘數’!差之毫厘,則酒味薄厚迥異!此非空談,乃‘驗之行事’所得!”
他放下酒杯,指著曬場上堆積如山的收獲,眼中閃爍著與馬鈞相似的執著光芒:“吾著此書,非為沽名釣譽!乃欲‘起自耕農,終於醯醢’,將稼穡、園圃、養畜、釀造、乃至貨殖之‘資生之業’,搜羅古今之法,驗以親身實踐,條分縷析,著錄成篇!使後之覽者,知稼穡之艱難,明生財之大道!此乃‘齊民要術’!”他話語鏗鏘,充滿了實證精神和對民生實業的深切關懷。在他那卷正在成型的皇皇巨著《齊民要術》中,無處不滲透著周鳴學派所倡導的係統觀察、嚴謹記錄、對比實驗和數據驗證的“格物”之法。那些源自稷山的農桑輯要殘篇,曆經數百年戰火顛沛,終於在這位躬耕於北朝亂世的士人手中,綻放出最輝煌、最實用的光芒。
秦嶺,某處更為險絕的隱秘道觀——“玄星觀”。
此地雲霧繚繞,鬆柏森森,幾座簡樸的石殿半嵌於陡峭的山壁之中,與世隔絕。殿內並無繁複神像,隻在主殿中央供奉著一幅巨大的、用朱砂繪製的《北鬥璿璣圖》,透著玄奧的氣息。殿後一間狹小的靜室,便是張佐師徒的棲身之所。
此刻,靜室內氣氛凝重。張佐盤膝坐於蒲團之上,麵前放著一個古樸的紫檀木匣——正是那傳承了數百年的《歸藏》密鑰!隻是匣子一角,赫然有一道新鮮的刀劈裂痕!杜預跪坐一旁,臉色蒼白,肩頭裹著滲血的布條,氣息不穩。
“羯賊遊騎……已搜至前山……”杜預喘息著,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悸,“弟子攜匣轉移時遭遇,拚死力戰,幸得觀主率道友以滾木礌石相阻,方得脫身……然賊人刀鋒,已傷及寶匣……”他看著那道觸目驚心的裂痕,眼中滿是愧疚與後怕。
張佐伸出枯瘦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撫過那道裂痕。匣角那八顆微小的玉石顆粒,有一顆已被削去小半,光華黯淡。他閉目凝神,仿佛在感受匣內那無形光圖的缺損。許久,他睜開眼,眼中並無責備,隻有深深的憂慮和一種近乎宿命的疲憊。
“劫數……終究是來了。”張佐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自董卓焚洛,永嘉南渡,胡塵蔽天,神州陸沉。這《歸藏》密鑰,輾轉流離,藏於名山,隱於道觀,本以為可借三清庇佑,暫得安寧。不想,這亂世烽火,終究燒到了方外之地。”他看向杜預肩頭的傷,“你已儘力。賊人不知此匣為何物,隻當是值錢器物,否則,你我師徒焉有命在?”
他站起身,走到靜室唯一的小窗前。窗外,是翻滾的雲海和如劍插天的群峰。夜色漸濃,北鬥七星在澄澈的蒼穹中熠熠生輝,鬥柄指向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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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風熾盛,清談誤國;胡騎縱橫,生靈塗炭。此非開啟《歸藏》之時,更非其地!”張佐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此匣再藏於一處,風險過大!一旦有失,數百年前人心血,夫子之宏願,皆成泡影!”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射向杜預和另一位侍立在陰影中的弟子——年輕卻異常沉穩的葛洪與後世道教名家葛洪同名,非一人)。“杜預、葛洪聽令!”
二人渾身一震,立刻跪伏於地。
“自今日起,《歸藏》密鑰,一分為三!”張佐的聲音斬釘截鐵,“匣體由為師保管,攜往江東,尋一絕險海島隱匿!損毀之‘天樞玉’受損的玉石顆粒),由杜預攜之,西入巴蜀,藏於青城秘府!剩餘七玉之圖譜方位及開啟星訣,”他看向葛洪,“由葛洪執掌,南下荊湘,隱於武陵蠻荒之地!三代守護者,斷絕橫向聯係!隻以特定星象為號,示平安,非大劫至,不得聚首!”
這決定石破天驚!將密鑰分藏三地,斷絕聯係,意味著守護的風險陡增,開啟的希望更為渺茫,卻是亂世中保全火種的唯一生路!
杜預與葛洪眼中瞬間湧起巨大的震驚與不舍,但看著師父那決絕如鐵的眼神,看著紫檀匣上那道猙獰的裂痕,兩人重重叩首,齊聲道:“弟子謹遵師命!縱粉身碎骨,必護所托周全!”
張佐不再多言,他取來特製的工具,如同進行一場神聖而悲愴的手術,在昏暗的油燈下,極其小心地將那枚受損的“天樞玉”從匣角撬下,又將記載著剩餘七玉精確方位與星象開啟密語的圖譜,用密寫藥水謄錄在一張特製的薄如蟬翼的素絹上。他將損玉交給杜預,將素絹交給葛洪,自己則將變得不再完整的紫檀木匣緊緊抱在懷中。
靜室內一片死寂,隻有山風穿過石隙的嗚咽。師徒三人,在這亂世的懸崖邊緣,完成了一次關乎文明存續的訣彆。次日拂曉,三道身影如同融入晨霧的孤鴻,背負著同一個破碎的秘密,朝著三個截然不同的方向,消失在秦嶺的茫茫雲海與群峰之中。
與此同時,在建康城某個僻靜的院落內。
少年祖衝之正伏案演算。案頭堆滿了算籌、自製的簡陋算板類似沙盤)、以及幾張畫滿圓內接多邊形、標注著密密麻麻尺寸的稿紙。他眉頭緊鎖,口中念念有詞:“……割圓至一萬二千二百八十八邊形……周徑之比……仍非密率……”他蘸墨提筆,在一卷攤開的《九章算術注》旁,用力寫下自己的演算心得:“……以圓徑一億為一丈,圓周盈數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七忽,朒數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正數在盈朒二限之間……”
窗外,是南朝偏安的繁華與玄談的餘韻。窗內,少年沉浸於純粹的數理世界,追求著圓周率那無窮無儘的精確。他尚不知曉,引導他走向這條道路的某些古老算學思想碎片,正與他失之交臂的《歸藏》真解,源自同一個穿越千年的孤獨靈魂。他的筆尖下流淌的,是另一個維度上的薪火傳承——對宇宙間至精至微秩序的執著叩問。
亂世如爐,百煉藏珠。顯學易朽,暗流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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