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萬蠆窟生還與精準“喚雨”的震撼,如同投入郢都這潭深水的巨石。周鳴的名字,裹挾著“硬骨算師”、“蟲蛇辟易”、“一語成讖”的離奇標簽,在楚國的宮闈巷陌間飛速流傳。他被暫時軟禁在一處靠近王宮、名為“觀星台”的附屬館舍內。說是軟禁,待遇卻頗為優渥——乾淨的麻衣已備好,傷口有巫醫帶著敬畏和探究的眼神)敷了草藥,飲食雖簡單卻也精細。顯然,有人想“觀察”他。
館舍不大,但位置極佳。露台正對著楚國王庭的核心區域。數日後的一個清晨,周鳴被一陣莊嚴肅穆的號角與編鐘聲驚醒。推開露台的木扉,晨光熹微中,一場盛大的祭祀正在進行。
祭壇位於王庭中央,以巨大的青石壘砌,古樸而雄渾。壇上並無中原常見的牛羊三牲,取而代之的,是堆積如山的稻米、新采的蓮藕、活蹦亂跳的魚鱉、色彩斑斕的羽毛以及大量打磨光滑的玉璧、玉琮。濃烈的穀物清香、水澤的腥氣與玉石的微冷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楚地的豐饒祭禮。
祭壇的中心,矗立著一件令周鳴瞳孔微縮的器物——一株巨大的、枝乾虯結的青銅神樹!
此樹高逾丈五約4.5米),主乾粗壯,分作三層九枝。枝乾扭曲盤繞如龍蛇,末端或托起圓日,或承著彎月,或綻放著火焰紋的花朵。最令人震撼的是,在那些繁複的枝椏和象征日月的圓盤上,錯落鑲嵌著二十八顆大小不一、但都溫潤生輝的玉質星辰!玉星或為圓點,或為微雕的星宿圖案如鳥、龜、鬥形),以某種古老而神秘的規律排布,隱隱與周鳴記憶中的二十八宿對應。
一位身著玄黑繡金鳳紋深衣、頭戴高冠、腰懸長劍的王者,正立於神樹之下,親自執圭主持祭祀。他身形高大魁梧,雖背對著周鳴,卻自然散發著一種淵渟嶽峙、睥睨八方的雄霸之氣。正是那位“三年不鳴,一鳴驚人”、飲馬黃河、問鼎中原的楚莊王——熊侶!
大巫觀射父身著更加繁複華麗的羽衣,臉上油彩重繪,手持綴滿玉片的法器,正圍繞著神樹與楚王,踏著詭異的步伐,口中吟唱著古老晦澀的楚地禱文。他的動作時而舒緩如雲卷,時而狂放似雷震,試圖溝通天地神明。然而,周鳴敏銳地注意到,觀射父的目光在掃過那青銅神樹時,尤其在掠過頂端幾顆玉星的位置時,會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猶疑和緊張。
“果然有問題……”周鳴心中了然。這尊耗費巨資、象征王權神授與天文智慧的青銅神樹,其星宿布局恐怕並非完美無缺。觀射父的巫術再如何狂放,也無法真正修正星辰在蒼穹中的實際位置,更無法對抗那無形無質、卻真實存在的“歲差”——地球自轉軸緩慢進動導致恒星位置在漫長歲月中的微小偏移。這偏移對短期的觀星影響不大,但對這種以星辰位置象征天命、要求極度精確的禮器而言,便是致命的破綻。觀射父顯然察覺到了某種“不和諧”,卻無法解釋,更不敢聲張,隻能試圖用更狂熱的儀式來掩蓋。
二)
祭祀的高潮過後,楚王熊侶並未立刻離開。他屏退了大部分隨從,隻留下數名心腹近臣和依舊侍立在側的觀射父。高大的身影轉向周鳴所在的館舍方向,洪亮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帶那位‘硬骨算師’過來!寡人要看看,能令萬蠆退避、一語道破天機的北地奇士,對我大楚這溝通天地的神樹,有何高見!”
命令層層傳遞。很快,周鳴在屈洧此刻態度已恭敬許多,但仍帶著警惕)的引領下,穿過戒備森嚴的宮道,來到了青銅神樹之下。如此近距離觀察,神樹的細節更顯震撼。青銅在晨光下泛著幽綠深沉的光澤,鑄造工藝精湛絕倫,每一道紋路都蘊含著楚人狂野的想象力和對宇宙的敬畏。那二十八顆玉星溫潤內斂,仿佛真的蘊含著星辰之力。
楚王熊侶轉過身。這是一張典型的荊楚雄主的臉龐,方額闊口,鼻梁高挺,濃眉下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開合間精光四射,飽含著征服者的野心與深沉的智慧。他上下打量著周鳴,目光在他手腕未愈的勒痕和依舊挺直的脊背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
“周子,”熊侶開口,用的是對士人的尊稱,但語氣中的考校意味如同實質,“寡人聽聞你精通算學,善解天機。此樹,乃寡人集國中巧匠,依上古星圖所鑄,以通神明,以鎮國運。其上二十八玉星,對應周天列宿。你且看,此樹承天,可有不妥之處?”他手指緩緩拂過神樹粗壯的青銅主乾,目光卻如鷹隼般鎖定了周鳴。
話音未落,觀射父的目光如同兩把淬毒的冰錐,瞬間刺向周鳴。那眼神裡充滿了警告、威脅,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慌。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在場的楚國重臣們——有須發皆白的老者,有精悍的武將,也有目光閃爍的文士——都屏息凝神,等待著這個北狄罪囚的回答。是諂媚?是詆毀?還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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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無視了觀射父那幾乎要將他淩遲的目光。他的全部心神,已投入到對這尊青銅神樹的“閱讀”之中。他微微仰頭,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標尺,沿著青銅枝乾的走向,逐一掃過其上鑲嵌的二十八顆玉星的位置、角度、相對距離。大腦中,一幅根據他前世知識精確複原的、基於當前時代約公元前600年)黃道坐標係的二十八宿標準星圖瞬間展開,如同一個無形的三維網格,籠罩在眼前的青銅神樹之上。
三)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楚王熊侶的耐心似乎在一點點消磨,手指開始無意識地敲擊劍柄。觀射父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
“回大王,”周鳴終於開口,聲音平穩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幾何定理,“神樹宏偉,巧奪天工,足見大楚氣象。其二十八玉星排布,確合上古星圖之要旨。然……”
“然?”熊侶的眉毛挑了起來。
“然天道恒動,星移鬥轉,非人力可鑄之銅鐵所能固守。”周鳴的目光精準地落向神樹頂端第一層的一根向西斜伸的枝椏末端,“此枝托玉星三顆,當為‘觜zi)火猴’宿。然據臣觀之,其位較之今時天象,整體西偏約三指之距約5度)。”
他又指向中層一根向北彎曲的粗枝:“此枝承玉星四顆,當為‘鬥木獬’宿。其最末一星鬥柄末端),較天象低垂近二指約3度)。”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神樹最下層一根粗壯、指向東南的枝乾:“此枝托玉星五顆,應為‘翼火蛇’宿。其居中主星位置尚可,然左右輔星間距稍寬,且整體高度較天象偏高約一指半約2.5度)。此三星偏移,非匠人之失,實乃‘天行健’,積微成著所致。”
“天行健?積微成著?”熊侶眼中精光爆射,向前一步,龐大的壓迫感瞬間籠罩周鳴,“此言何解?莫非寡人這神樹,竟錯了不成?你有何憑據!”他的聲音如同悶雷在庭中滾動。觀射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憑據在此。”周鳴不卑不亢,從懷中取出一個由堅韌的桑皮紙卷成的圓筒。這是他輾轉流亡時,憑記憶和沿途觀測,嘔心瀝血繪製的簡易星圖儀的核心部件。他小心地展開紙筒,露出裡麵用墨線精心繪製的、可旋轉嵌套的數層星圖圓盤。圓盤邊緣刻有精細的刻度周鳴自製了簡易分度規),中心有軸孔。
“此乃臣依晉地觀星之法,輔以自身測算,所製的‘璿璣儀’借用古名,實為簡易星盤模型)。”周鳴將展開的星圖儀平舉,“大王請看,此盤可定方位指向北極星),可校時節對應節氣刻度),此層為黃道軌跡,此層為二十八宿恒星座標。”他一邊解釋,一邊熟練地轉動星盤,將其對準當前時辰和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