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戰雲壓城,晉軍大營深處,一處被重兵把守、終日響徹著鋸鑿錘鍛之聲的營區,彌漫著桐油、硝煙與汗水的獨特氣息。這裡是晉軍的心臟,亦是決勝的基石——弩機作坊。巨大的牛皮棚子下,火光熊熊,赤膊的工匠們肌肉虯結,揮汗如雨。青銅在坩堝中熔化成橘紅的漿流,注入泥範;堅韌的桑木被烘烤、彎曲,製成弩臂;牛筋絞成的弓弦散發著刺鼻的腥氣。空氣中,金屬的鏗鏘、木料的刮削、皮繩的繃緊聲交織成一首粗糲而充滿力量的重奏。
然而,此刻作坊中央的空地上,氣氛卻有些凝滯。一排新鑄的蹶張強弩需用腳踏上弦)架在木樁上,十名精選的弩手正在演練。他們體格健碩,動作嫻熟,上弦、搭箭、瞄準、擊發!動作一氣嗬成。弩矢破空,帶著尖銳的呼嘯,狠狠釘在百步外的草靶上,箭羽猶自震顫。
“好!”監工的匠作大工公輸墨捋著花白的胡須,古銅色的臉上帶著自豪,“此新弩臂力三石約180公斤),射程兩百五十步,破三重犀甲!楚蠻戰車,當者披靡!”
但站在一旁的周鳴,眉頭卻微微鎖起。他的目光並未停留在那些洞穿草靶的箭矢上,而是緊緊追隨著弩手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心中無形的算盤在飛速撥動。
“公輸大工,”周鳴的聲音在嘈雜的工坊中依然清晰,“弩利,然射速太慢。自擊發至再上弦、搭箭、瞄準,耗時幾何?”
公輸墨一愣,隨即自信道:“此等強弩,非壯士不能開。此十人皆軍中翹楚,全力施為,約…十息約20秒)可一箭。”
“十息…”周鳴低聲重複,目光掃過那十名弩手。僅僅三輪齊射過後,已有幾人額頭見汗,手臂微顫,上弦的動作明顯遲滯,搭箭時手指的穩定度也在下降。他走到一名剛射完第三箭的弩手身旁,拿起他微微發抖的右手,仔細查看其指關節和臂膀肌肉的緊繃程度,又在心中記下一筆。
“十息,乃巔峰之速,不可持久。”周鳴沉聲道,“觀諸壯士,三輪之後,力衰神疲。強弩之威,在於密集攢射,持續壓製。若如眼前,首輪箭雨之後,間隔漫長,威勢頓減,楚人戰車趁隙突擊,我陣危矣。”
公輸墨臉上自豪褪去,露出凝重:“先生所言極是。然弩力愈強,上弦愈艱,此乃天理。欲求速射,除非…減輕弩力,然則破甲之威不足,又有何用?”
“非減其力,乃增其‘續’。”周鳴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天理或不可違,然‘人’之運用,可求其‘優’。”他轉向公輸墨和一眾圍攏過來的工匠、軍官,“取炭筆、素帛、算籌,再選三十名弩手,依我所言,試陣!”
一場顛覆晉軍傳統戰法的“數算演弩”就此展開。
第一步:析“疲”定“輪”
周鳴命三十名弩手分為三組甲、乙、丙),依次進行極限射速測試。他手持沙漏簡易計時),親自記錄每人每一次擊發的精確時間,同時仔細觀察記錄每一箭後射手的麵色、呼吸、手臂顫抖程度、上弦速度變化、瞄準時間波動等細節。公輸墨和幾位軍官則負責記錄箭矢落點分布,評估精度衰減。
汗水浸透了弩手的麻衣,粗重的喘息聲在工棚下回響。炭筆在粗糙的素帛上飛速移動,留下密密麻麻的符號與數字:
“甲一,擊發,上弦六息,瞄準二息,總八息,落點中!”
“甲三,上弦七息半,手臂抖,瞄準逾三息,落點偏右下三寸!”
“甲五,上弦九息,喘息劇,瞄準不穩,脫靶!”
“乙二,擊發後指節發白,搭箭遲緩一秒…”
一個時辰的極限測試後,周鳴麵前的素帛已被數據和符號填滿。他蹲在地上,算籌排開,進行著複雜的歸納演算。
“壯士開三石弩,連射三箭,其力尚可維持九成,精度衰減一成;至第五箭,力衰至七成,精度衰減近三成;至第八箭,力竭過半,精度衰減超六成!且極易傷及筋骨,非戰之道!”周鳴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結論。算籌清晰地排列出“射手疲勞函數”曲線:一條隨著連射箭數增加而急速下滑的陡峭斜線。
“故,欲保弩威不墮,單弩不可連射超五箭!”周鳴斬釘截鐵,“然戰陣之上,箭雨豈能中斷?唯有…輪替!”
他抓起炭筆,在空地中央快速畫出一個巨大的矩形陣列圖,將其橫向均勻分割為三塊區域:“此乃‘三段擊’之基!三組弩手,不再混編齊射,而是分列三線前、中、後)!”
“甲組前),聽令擊發!擊發後,無需上弦!立刻俯身,沿預留通道周鳴在陣列圖中畫出狹窄的斜向通道)疾退至陣後!”
“與此同時,乙組中),早已完成上弦瞄準,前出一步,補至甲組原位,立時擊發!”
“乙組擊發後退,丙組後)補上擊發!”
“甲組退至最後,方得喘息,從容上弦、搭箭、預備!待丙組擊發後退,甲組已整備完畢,再前出補位,如此循環,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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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的炭筆在陣列圖上快速移動,模擬著三組人馬輪番上前、擊發、後退、整備的流暢軌跡,如同三條首尾相銜、循環流動的鋼鐵之河。
公輸墨看得眼睛發亮,但隨即提出疑問:“妙!然則先生,三線輪替,組與組之間進退交接,必有間隙!若此間隙過長,箭雨仍有斷續之虞!”
“問得好!此乃要害!”周鳴眼中精光一閃,“間隙長短,取決於兩點:退者之速,進者之速!欲求間隙最小化,其奧妙在於隊列幾何與路徑優化!”
他再次俯身,在陣列圖上精確標注尺寸:“退者通道,務必狹窄、筆直、無障礙!前組擊發後,隻須側身,沿此直道寬僅容一人半)全力後撤,無需轉向,速度最快!進者路徑,亦為直線,且其前進啟動時機,必須與退者動作完美銜接!”他炭筆一點,“當甲組最後一排弩手擊發完畢,身體開始後傾的瞬間——即為此‘動’之始!乙組第一排弩手,必須在此刻同步向前邁步!此乃‘動’之毫巔,需反複演練,刻入骨髓!依此,輪替間隙可壓縮至…一息半之內!”
第二步:定“角”禦“風”
解決了射速與持續性問題,周鳴的目光投向了更遠處。他命人將不同距離五十步、百步、一百五十步、兩百步)的草靶依次排開,並豎起幾麵巨大的草席,以不同角度模擬風向。
“公輸大工,弩手仰角,如何確定?”周鳴問道。
“全憑老手經驗與目測!”公輸墨答道,“百步內平射,百五十步微抬,兩百步則需高仰。至於風向…隻能靠老天爺賞臉了。”
“經驗可變,目測易差,風力無常。”周鳴搖頭,“欲求箭雨精準覆蓋,需定‘數’!”
他命人取來一架特製的、帶有簡易刻度盤周鳴早先設計)的大型弩機架。他親自調整弩臂仰角,以不同角度,向各個距離的草靶射擊,每射一箭,都精確記錄弩臂仰角刻度、箭矢飛行時間沙漏)、最終落點與靶心的偏差。
“仰角十度,百步靶,落點偏低一寸…逆風三級草席擺動幅度),偏差增大三寸…”
“仰角十五度,百五十步靶,順風一級,正中!”
“仰角二十二度,兩百步靶,無風,落點偏左兩寸,疑弩臂微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