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未起,鄢陵之野已被一片粘稠、死寂的乳白吞噬。濃霧如傾瀉的米漿,沉甸甸地壓在廣袤的原野上,淹沒了低矮的丘阜,模糊了蜿蜒的洧水支流,更將晉楚兩軍森嚴的對壘壁壘徹底抹去。十步之外,不辨人馬。整個世界仿佛沉入一口巨大的、無聲的蒸鍋,唯有冰冷的水汽凝結在甲葉、矛尖、睫毛上,不斷滴落。
晉軍大營,中軍帳內燈火通明,卻驅不散人心頭的陰霾。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中軍元帥欒書身披重甲,手按劍柄,焦躁地在鋪著巨大沙盤的案幾前踱步,每一步都踏在眾人緊繃的心弦上。上軍佐士燮麵色沉靜,但緊抿的嘴唇和擱在膝上微微蜷曲的手指,泄露了內心的不安。諸將皆甲胄在身,沉默肅立,目光不時投向帳外那片令人窒息的、未知的慘白。
“斥候呢?派出去幾波了?可有回音?”欒書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打破了死寂。
“回元帥!”斥候營司馬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已派出三撥精銳輕騎,皆如泥牛入海!霧太濃了,方向難辨,馬蹄稍疾便恐撞入楚營!隻…隻聽到些模糊的聲響,似有大隊人馬在霧中移動,卻難辨方位遠近!”他臉上滿是水汽和挫敗的汗珠。
“廢物!”欒書一拳砸在案幾上,沙盤上的小旗簌簌跳動,“楚蠻子!必是借這鬼霧掩殺過來!我軍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如同砧板魚肉!難道要坐以待斃不成?!”他猛地轉頭,目光如炬射向角落的周鳴,“周先生!此霧…此霧可算?!可能破?!”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周鳴身上。他依舊穿著那身略顯單薄的深衣,獨立於帳內一隅,閉著雙眼,似乎在傾聽著帳外濃霧中那無聲的殺機。指尖無意識地撚動著幾根光滑的算籌,發出微不可察的沙沙聲。聽到欒書問話,他緩緩睜開眼,眸子裡沒有將領們的焦灼,隻有一種冰封般的專注,如同獵人鎖定了風中獵物的氣息。
“霧鎖天地,目不能視,然…”周鳴的聲音在凝重的空氣中異常清晰,“…大地有耳,聲可循跡。”
“聲?”欒書一愣,“斥候已報,隻聞模糊聲響,如何循跡?”
“模糊,因其無序。需令其有序,需令其…顯形!”周鳴眼中精光暴漲,語速陡然加快,“元帥!請即刻下令:”
“一、取軍中所有空置陶甕!越大越好!至少百口!”
“二、選耳力最聰、心最靜的士卒三百人,不!五百人!立刻集結!”
“三、於我軍陣前,尤其是左翼結合部方向,按我所示之圖,緊急挖掘淺坑,埋設陶甕,甕口覆薄牛皮,僅留一指孔洞通於地麵!甕口朝向務必精準!”
“四、備強弩!最大射程之重箭!箭鏃淬火!數量…越多越好!”
一連串的命令如同疾風驟雨,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帳內諸將麵麵相覷,陶甕?埋地聽聲?這能破楚軍霧中突襲?這…這簡直聞所未聞!
“先生!這…這能行嗎?”下軍將郤錡忍不住質疑。
“行與不行,在此一搏!”周鳴斬釘截鐵,目光直視欒書,“楚軍先鋒,必是戰車!車行大地,其聲如悶雷,其震顫有律!此律…便是其催命之符!速決!遲則我軍陣線崩潰!”
欒書看著周鳴眼中那近乎燃燒的篤定,又想起沙盤天弈、弩陣吐雹、糧道算繩的種種神跡,猛地一咬牙:“就依先生!諸將聽令!即刻照辦!違令者,斬!”
晉軍大營瞬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穴,爆發出一種絕望中的瘋狂。士兵們從輜重營裡抬出盛水、盛糧的空陶甕,大的足有半人高。五百名被緊急挑選出來的士卒,大多是樂師、獵戶、經驗豐富的老兵,被帶到陣前。在周鳴親自指揮下,輔以少量通曉簡易測繪的隨軍匠人,在濃霧彌漫、危機四伏的陣前,開始了爭分奪秒的挖掘與布設。
地聽成陣:霧中布“耳”
周鳴手中拿著一根長杆,尖端綁著燃燒的火把,在濃霧中劃出微弱的光圈,作為基準點。他心中無形的三角網格早已鋪開。
“以此火為心!正北偏東十五度,距百步,埋一甕!”
“正西偏南三十度,距八十步,埋第二甕!”
“東南,距一百二十步,埋第三甕!”
“三點需成銳角之形!間距務必精準!覆皮!留孔!”
士兵們如同盲人,在能見度極低的霧中,憑著對距離和方向的本能感覺,以及周鳴手中火把的微弱指引,奮力挖掘淺坑,將巨大的陶甕小心翼翼地放入,甕口斜向上,覆上緊繃的薄牛皮,僅留一個手指粗細的小孔連通地麵。牛皮被細繩牢牢捆紮在甕沿。很快,以晉軍左翼結合部前沿為核心,一個由近百口深埋地下的陶甕構成的、覆蓋數裡範圍的巨大“地聽陣列”悄然成型!每一個陶甕,都是一個沉默的“大地之耳”!
辨聲定“律”:算死之音
周鳴親自坐鎮陣前臨時搭起的指揮棚。五百名“聽甕卒”兩人一組,屏息俯身,將耳朵緊緊貼在覆著牛皮的巨大陶甕口上!他們的世界,瞬間被隔絕了濃霧的視覺,隻剩下甕中傳來的、被大地放大的、沉悶而遙遠的聲音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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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水滴聲…遠處模糊的、如同潮水般的腳步聲…還有…一種低沉、有節奏的震動!咚…咚…咚…如同巨人擂鼓,透過大地、透過陶甕、透過薄薄的牛皮,隱隱傳入耳中!
“報!甲三甕!有重物踏地聲!自東南來!沉悶!有律!約…約三息一響!”一個耳力奇佳的獵戶出身士卒猛地抬頭,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報!丁七甕!同感!聲源似更近!震動更強!律同!”
“報!乙九甕!亦有!方向…偏北!”
雜亂的信息如同雪花般彙聚到周鳴麵前的案幾上。他麵前鋪著一張巨大的素帛,上麵精確標注著每一個埋設陶甕的位置坐標以指揮棚為原點建立的簡易坐標係)。他手持炭筆,根據每組聽甕卒報告的聲源方向大致角度)和相對強弱震動感),飛快地在素帛上畫出指向線。
“三點定源!”周鳴心中默念。他迅速找出報告最清晰、角度差異最大的三個陶甕點如甲三、丁七、乙九),在素帛上以其位置為圓心,根據報告的方向畫出三條射線!三條射線在素帛的濃霧區域深處,赫然交彙於一點!
“楚軍先鋒戰車集群!方位:東南偏北!距我陣約…三裡!”周鳴厲聲報出!炭筆在那個交彙點上狠狠一戳!
但這隻是開始!楚軍不止一路!更多的聲音信息彙聚:
“報!辛二甕!西南方向!有密集腳步聲!無車聲!似徒卒!”
“報!庚五甕!正東!又有車聲!律不同!更快!”
周鳴的大腦如同一台超負荷運轉的算器,同時處理著來自數十個“大地之耳”的聲源信息。他運用著類似“三角測量”的原理,不斷在素帛上交叉定位。很快,數個代表著不同楚軍進攻集群的“聲源點”被標記出來,如同黑暗海圖上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