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軍大營的喧囂如同隔世的潮汐,一波波湧來,又被冰冷的帳簾隔絕在外。勝利的篝火映紅了半邊天,酒肉的香氣、放肆的狂笑、兵戈相擊的慶賀聲,織成一張巨大而虛幻的網,籠罩著劫後餘生的鄢陵。而在這片喧騰的中心,周鳴的軍帳卻如同風暴眼中一塊沉入海底的頑石。
帳內沒有點燈。唯一的光源是帳簾縫隙漏進的幾縷搖曳火光,勉強勾勒出中央那一座小山的輪廓——一座由無數染血的算籌堆砌而成的、沉默的山丘。算籌,那些曾經光潔、冰冷、承載著邏輯與推演的竹骨,此刻大多已不複原色。深褐、暗紅、甚至發黑的汙漬浸透了竹身,粘連在一起,散發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那是凝固的晉血、楚血、泥沼的腐臭、火焰的焦糊……鄢陵戰場上所有死亡的印記,都濃縮、沉澱在這座算籌之山上。
周鳴就坐在這座“山”前,背脊挺直,像一尊被遺忘的石像。他換下了那件象征客卿身份的深衣,隻著一件單薄的素色麻布中衣,衣襟上還沾染著幾道不知何時蹭上的暗紅。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如同兩口燃儘的枯井,隻剩下冰冷的餘燼。
他的麵前,攤開著數卷巨大的素帛,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和奇異的符號。他的左手邊,堆放著從各營緊急調來的、墨跡未乾的陣亡士卒腰牌登記簿上麵有營屬、姓名、籍貫);右手邊,是斥候營對楚軍潰散規模、遺棄屍骸密集區域的粗略估算報告。腳下,還有幾卷來自新鄭、鄢陵附近村落幸存的裡正顫抖著按下的手印、記錄著流民數量與焚毀屋舍的竹簡。
他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動作精準卻毫無生氣地重複著:
手指在腰牌登記簿上滑過,指腹掠過那些冰冷的名字:“甲字營三屯,王二牛,曲沃人…卒”、“弩陣乙隊,李申,絳城…卒”、“陷陣左鋒,趙武…”每掠過一個名字,右手便拈起一根染血的算籌,投入麵前一個空陶盆中。算籌落入盆底,發出單調而沉重的“嗒”聲。
目光掃過斥候的估算報告:“楚左翼沼澤區,遺棄甲胄車輿密集,屍骸層疊,目測不下八千…”、“中軍王卒潰散沿途,棄屍綿延五裡,估算五千…”、“右翼潰兵溺斃汝水及沿途格殺,約八千…”他根據報告描述的密度、區域麵積、典型屍堆規模,心中飛速構建著屍體分布的“密度場模型”,進行加權平均和誤差修正。每完成一個區域估算,便抓起一把算籌數量代表估算的千位數),投入另一個更大的陶盆。
指尖劃過裡正的泣血記錄:“張村,焚屋七成,流民三百口…”、“李邑,十室九空,不知所蹤者逾五百…”、“王鄉,遭潰兵掠,存者不足十一…”他運用簡單的加權外推,結合戰場波及範圍和人口密度模型,推算著整個戰區平民流離失所的總量下限。每得出一個觸目驚心的數字,便在素帛上記下,同時抓起第三把算籌,投入第三個陶盆。
動作機械,神情麻木。隻有那不斷投入盆中的、染血的算籌,和素帛上飛速累積的冰冷數字,證明著這個軀殼內仍在進行著一場何等殘酷的運算。
時間在“嗒…嗒…嗒…”的落籌聲和帳外遙遠的喧囂中流逝。汗水浸透了周鳴單薄的中衣,貼在冰冷的皮膚上。他的臉色在昏暗中愈發蒼白,眼窩深陷,唯有太陽穴的青筋在突突跳動,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鐵針在裡麵攪動。
終於。
三個陶盆,皆已堆滿。
他停下動作,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盆中那堆積如小丘的算籌,又落回素帛上最終定格的三個數字:
晉卒亡:五千三百七十二人。
陶盆一:5372根帶晉軍標記的算籌)
楚卒亡:二萬一千人估算)。
陶盆二:21小堆,每堆100根染有楚軍甲片碎屑或泥沼黑痕的算籌)
平民流離:大於五萬人。
陶盆三:5大堆,每堆代表1萬流民,旁邊散落著象征房屋焚毀的焦黑算籌頭)
五萬三千三百七十二。
五萬三千三百七十二根算籌。
五萬三千三百七十二條生命。消失、破碎、流離。
冰冷的數字,在死寂的帳內無聲地咆哮!每一個數字都化作一張模糊而痛苦的臉,一聲戛然而止的慘嚎,一雙望向家園廢墟的絕望眼睛!它們不再是模型中的參數,不再是沙盤上的推演符號。它們是血!是肉!是無數個戛然而止的人生!
周鳴猛地捂住嘴,一陣劇烈的乾嘔讓他蜷縮下去,胃裡翻江倒海,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冰冷的膽汁灼燒著喉嚨。眼前那座染血的算籌之山開始旋轉、扭曲,仿佛每一根都在滴血,都在無聲地控訴!
“嗬…嗬…”他喉嚨裡發出破風箱般的喘息,猛地抬起頭,眼中那冰冷的餘燼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毀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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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頭瀕死的困獸,踉蹌著撲向帳角!那裡,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數十個巨大的樟木箱——裡麵裝滿了他在鄢陵之戰中建立、使用過的所有戰術模型竹簡!沙盤推演的陣列圖、弩陣三段擊的射表與隊列變換指令、糧道繩結記賬法的規則與節點圖、聲波定位的甕陣布置與頻率分析譜、洪水演進的計算草稿、盾陣金鱗變換的角度指令……那些曾經閃耀著智慧光芒、帶來一次次勝利的“天書”,此刻在他眼中,卻變成了流淌著粘稠鮮血的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