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北風如同裹著冰碴的鞭子,抽打在廣袤的晉北高原上。枯黃的牧草在風中伏倒又掙紮著挺起,發出嗚嗚的悲鳴。遠處連綿的陰山山脈,像一條蟄伏的、灰黑色的巨獸脊梁,橫亙在天際。就在這蒼茫與肅殺之間,一片由數百頂巨大氈帳組成的營地,如同灰黃色大地上的菌群,依偎著一條尚未完全封凍的河流鋪展開來。這便是赤狄大酋長皋落獂的王庭所在。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而複雜的氣息:燃燒牛糞餅升騰起的、帶著草灰味的青煙;剛剛宰殺剝皮的羊隻散發出的溫熱血腥氣;鞣製皮革的刺鼻酸臭;以及無處不在的、屬於人和牲畜的濃鬱體味。營地外圍,彪悍的狄人騎士披著厚重的毛皮,跨坐在矮壯剽悍的草原馬上,警惕地巡視著,他們粗糲的臉龐被寒風刻滿溝壑,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而警惕。營地中央,一頂比其他氈帳高出近一倍、以黑色犛牛毛氈覆蓋的巨大王帳,如同匍匐的獸王,帳頂飄揚著一麵用白色犛牛尾和染成赭紅色的狼皮製成的九斿大纛,在狂風中獵獵作響——這便是皋落獂的牙帳。
此刻,牙帳之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巨大的青銅火盆裡,燃燒的牛糞和乾柴劈啪作響,釋放出灼人的熱量,卻驅不散彌漫在帳中的冰冷敵意與深深的疑慮。
晉國使團的核心人物——魏絳與周鳴,端坐在鋪著狼皮的粗糙木案後。魏絳一身素色深衣,外罩玄色大氅,神色沉穩,眼神如古井無波,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定力。他身後站著數名精悍的晉國武士,手按劍柄,目光炯炯。而周鳴則裹著一件厚實的素色羔裘,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後的蒼白,在帳內跳動的火光映襯下,更顯清臒。他手中緊握著那塊邊緣溫潤的玉髓算板,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金絲紋路,仿佛在汲取某種力量。他身側放著一個用厚麻布仔細包裹的長條形物件,形狀特異,引人注目。
他們的對麵,便是這片草原的主人,赤狄大酋長皋落獂。他體格雄壯如熊羆,身披一件綴滿銅泡和狼牙的厚重皮袍,粗獷的臉上虯髯戟張,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額斜劈至右頜,如同一條盤踞的蜈蚣,為他本就凶悍的麵容更添幾分戾氣。他踞坐在一張鋪著完整虎皮的高背大椅上,一隻粗糙的大手按在腰間鑲嵌著碩大綠鬆石的青銅彎刀柄上,另一隻手抓著一塊還滴著血水的烤羊腿,大口撕咬著,油光混合著血水順著他濃密的胡須滴落。他那雙深陷的、如同鷹隼般的眼睛,毫不掩飾地審視著魏絳和周鳴,目光中充滿了野性的力量、狡黠的算計,以及最根本的——不信任。
牙帳兩側,分坐著皋落獂麾下各部的首領和長老。有的剽悍如虎狼,有的陰沉如毒蛇,有的則顯得蒼老而謹慎。他們同樣用警惕、好奇、貪婪或敵視的目光,打量著這兩個來自南方富庶之邦的“貴人”。
“魏大夫!”皋落獂將啃得精光的羊腿骨隨手丟給腳下匍匐的獒犬,那畜生立刻貪婪地啃噬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他用帶著濃重喉音的晉地方言開口,聲音洪亮如悶雷,震得帳頂的灰塵簌簌落下,“你帶來的禮物,金珠美玉,錦緞鹽巴,我皋落獂收下了,替我部族兒郎謝過晉侯慷慨!”他話鋒陡然一轉,眼神變得銳利如刀,“但是!你口中那‘和戎互市,永息乾戈’的盟約…哼!”
他猛地一拍麵前沉重的木案,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案上盛著馬奶酒的銅碗嗡嗡作響:“草原上的雄鷹,不會相信狐狸的誓言!你們晉人!春天說要通商,秋天就發兵燒我草場!說好了換給我們粟米,運來的卻是摻了沙石的陳糧!你們的‘信’,就像這草原上的風,說變就變!今天你魏大夫說得天花亂墜,明天換了彆人主事,是不是又要揮起屠刀,說我狄人‘反複無常’?!”
帳內頓時響起一片低沉的附和和怒哼聲,狄人首領們眼中凶光閃爍,手按武器,氣氛瞬間緊繃,仿佛一根拉到極致的弓弦。魏絳身後的武士也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魏絳神色不變,緩緩開口,聲音沉穩有力:“皋落大酋長,過往之失,或有小人作祟,或有誤會叢生。此次,乃我晉國國君親命,締結永好。晉國願以國格為質,若盟約達成,互市開啟,晉國若有背信棄義之舉,天地共棄!魏絳願以項上頭顱,向大酋長謝罪!”
“項上頭顱?”皋落獂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嘲諷,“魏大夫的頭顱,能換回我死去的兒郎?能填飽我挨餓部眾的肚子?你們晉人,舌頭比百靈鳥還巧!空口白牙的誓言,在這草原上,一文不值!”他環視帳內群酋,聲浪更高,“諸位頭人,你們說,我們憑什麼信他?!”
“不信!”
“晉人狡猾!”
“讓他們拿出真東西來!”
“對!能讓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群情激憤,聲浪幾乎要掀翻帳頂。魏絳眉頭微蹙,他深知狄人秉性,空談大義和虛無縹緲的誓言,在這片隻認實力和實利的土地上,毫無分量。他目光轉向身旁的周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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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迎著皋落獂那充滿壓迫感和不信任的鷹目,緩緩站起身。他的動作因傷痛和長途跋涉而略顯滯澀,但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一株孤峭的青竹。他沒有試圖用更大的聲音去壓過狄人的喧嘩,隻是平靜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大酋長不信空言,隻信實利。好。那便不談虛妄的誓言,隻談這看得見、摸得著的——牛羊,與粟米鹽鐵。”
他走到帳中空地,解開那個一直放在身邊的厚麻布包裹。隨著麻布層層揭開,一件閃爍著幽冷青銅光澤的器物顯露出來。
此物長約三尺,寬一尺,形似一個巨大的算盤,但結構遠比算盤複雜精妙。主體是一個厚重的青銅板,板麵被打磨得極其光滑,上麵蝕刻著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精密刻度線和極其繁複的紋飾符號。這些紋飾並非簡單的裝飾,而是包含了代表不同季節、草場豐度、牲畜種類羊、牛、馬)、年齡、膘情等級、乃至粟米、鹽、布帛、銅鐵等物資的特定抽象幾何圖形和狄人熟悉的圖騰標記如狼、鷹、羊角、水波紋)。
最令人驚異的是,在青銅板的上半部分,鑲嵌著數條可以左右滑動的、打磨得鋥亮的青銅滑軌。滑軌上精密地安裝著幾個可以自由移動的、雕刻成不同牲畜形狀羊、牛、馬)的青銅滑塊,以及幾個代表糧草物資粟米袋、鹽塊、布卷、鐵錠)的青銅砝碼。每個滑塊和砝碼下方,都有一個尖銳的青銅指針,正對著下方蝕刻的精密刻度線。
而在青銅板的正中央,一條蜿蜒如河流、又似蛇形的青銅凹槽貫穿上下。槽內並非空置,而是鑲嵌著一條可以上下移動的、打磨得極其光滑的弧形青銅條。這弧條的形狀,赫然是一條完美的、起伏流暢的“s”形曲線!它像一條沉睡的青銅之龍,蟄伏在契券的核心。
“此物,名為‘牲率糧草契券’。”周鳴的聲音在寂靜下來的牙帳中響起,他手指輕輕拂過冰冷的青銅板麵,“非為卜筮,乃為定約。以此契為憑,你我兩族,按‘數’交易,童叟無欺,永絕猜疑!”
帳內所有的狄人,包括皋落獂,都被這從未見過的、閃爍著冰冷理性光芒的青銅器物震懾住了。他們看不懂上麵蝕刻的符號,卻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某種強大而有序的力量。這比任何華麗的語言都更有衝擊力。
“如何定約?”皋落獂眯起眼睛,身體微微前傾,粗大的手指敲擊著虎皮椅的扶手,顯示出濃厚的興趣和更深的警惕。
周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一根代表“羊”的青銅滑塊,將其放在青銅板左上角一個刻有“春生”符號發芽草葉)的起始位置。滑塊的指針,正指向下方一個代表基礎數值的刻度。
“大酋長可知,草原之上,一群羊,並非想生多少便生多少?”周鳴的聲音如同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水草豐美之地,羊群繁衍,如同春日融雪彙聚的溪流,初時涓涓,繼而潺潺,終至奔湧。然溪流再洶湧,亦有河道約束,終有盈滿之時。”
他緩緩移動著代表“羊”的青銅滑塊,沿著一條代表時間季節)的橫向滑軌,從“春生”滑向“夏長”。隨著滑塊的移動,下方代表羊群數量的指針刻度開始上升,速度起初緩慢,繼而加快。
“此乃羊群生息之理。”周鳴的手指敲了敲青銅板中央那條沉睡的“s”形青銅弧條,“豐年草盛,母羊膘肥,羔羊存活者眾,羊群增長迅猛,如同此線之陡升。”他示意侍立一旁的狄人通譯一個曾在晉地為奴、通曉雙方語言的狄人老者)移動那條鑲嵌在凹槽中的弧形青銅條,將其上半段緩緩抬起,顯露出一個陡峭的上升坡度。
“然!”周鳴話鋒一轉,將“羊”滑塊繼續推向“秋實”位置,弧形青銅條的上抬趨勢開始放緩,最終在代表“冬藏”枯草符號)的位置趨於平緩。“草場承載,終有其限!羊群過盛,則秋膘難足,冬雪一來,羸弱羔羊、老邁母羊,必先凍餓而死!如同溪流漫過河堤,終成災患。此時羊群增長幾近停滯,甚至反噬自身!”弧形青銅條的上端被緩緩壓下,形成一個平緩的峰頂,然後開始一個極其緩慢的下行趨勢。
皋落獂和他身邊幾位年長的頭人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這是草原上生存的殘酷法則,他們再熟悉不過。周鳴用這冰冷的青銅器物和那條起伏的曲線,精準地勾勒出了他們世代遵循卻又難以言喻的自然鐵律——ogistic增長模型!這條“s”形曲線,便是羊群數量隨時間變化的理想軌跡,受限於草場承載量k值)。
“貴部欲以羊易我晉之粟米鹽鐵。”周鳴的目光掃過帳內所有狄人首領,“然,何謂公平?春秋不同,草場異變,羊之膘情、大小、存亡率,天差地彆!若按固定數目交換,豐年我晉國得瘦羊死羊,虧;荒年貴部以肥羊活羊換糧,亦虧!長久以往,猜忌必生,盟約必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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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代表“粟米袋”的青銅砝碼,放在青銅板右側代表晉國物資的區域,又拿起代表“羊”的青銅滑塊。
“故,此契之約,非定死數,而定其‘率’!一羊所易之粟米,隨天時、隨草場、隨羊群生息而變!”周鳴的聲音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