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汾水中遊,龍門渡以東。
仲夏的驕陽如同燒紅的烙鐵,無情地炙烤著龜裂的大地。曾經奔騰不息的汾水,此刻隻剩下一條渾濁、瘦弱的黃綢,在乾涸的河床中央有氣無力地蜿蜒。兩岸廣袤的原野,本該是麥浪翻金、黍稷盈疇的景象,如今卻滿目瘡痍。枯黃的禾苗如同垂死的病人,蔫頭耷腦地插在蛛網般皸裂的泥土裡,風一吹,便揚起嗆人的黃塵。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被烤焦的糊味、禾苗枯死的黴味,以及最令人絕望的——乾渴的氣息。
幾處僅存的、渾濁不堪的小水窪旁,擠滿了麵黃肌瘦、眼窩深陷的農人。他們用破陶罐、葫蘆瓢,甚至雙手,徒勞地舀著那點泥湯,小心翼翼地澆灌著自家田地邊緣幾株尚存一絲綠意的莊稼,動作遲緩而絕望,仿佛在進行一場注定失敗的儀式。更遠處,幾座廢棄的村落,土坯牆坍塌,茅草頂被風掀開,露出黑洞洞的窗口,如同大地空洞的眼窩,無聲地訴說著旱魃的暴虐。
魏絳站在一處地勢略高的土塬上,玄色的深衣下擺沾滿了黃土。他眉頭緊鎖,如同刀刻,望著眼前這片焦渴的煉獄。身為晉國執政,輔佐幼主悼公),外禦強敵,內撫卿族,已是心力交瘁。這場席卷晉國腹地的大旱,無異於在國運的脊梁上又狠狠砍了一刀。身後,跟隨的河東郡守、司工掌管工程)大夫以及幾位封邑在此的卿族家臣包括韓氏、魏氏、範氏的代表),個個麵色凝重,汗流浹背,眼神中充滿了焦慮和束手無策的茫然。
“引汾水!必須引汾水灌溉!”司工大夫聲音嘶啞,指著遠處那渾濁的細流,“否則,今歲顆粒無收,餓殍遍野,晉國根基動搖啊!”
“談何容易!”河東郡守苦笑搖頭,指著腳下乾裂的土塬,“龍門渡至此,百餘裡!河床低下,兩岸土塬高聳!如何引?開山?鑿渠?耗費幾何?民力幾許?待渠成,禾苗早已成灰!”
“汾水水量亦不足!”韓氏家臣韓不信韓厥之子)憂心忡忡,“即便勉強引來,如何分配?上遊截流,下遊乾死,必起爭訟!屆時卿族相爭,民變蜂起,禍更甚於旱!”
爭論聲在灼熱的空氣中回蕩,充滿了無力感。傳統的開渠引水,要麼像鄭國渠那樣耗費數十年國帑民力,要麼隻能小修小補,杯水車薪。在這大旱之年,遠水解不了近渴,更解不了這遍布汾水兩岸、如同嗷嗷待哺嬰兒般的千萬畝焦田!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土塬邊緣那個沉默的身影——周鳴。
他依舊一身素色深衣,獨立於灼熱的陽光與絕望的爭論之外,如同風暴眼中寧靜的一點。他並未看腳下乾裂的田地,也未看遠處渾濁的汾水,而是仰首望天。湛藍的天幕上,烈日刺目,但更吸引他目光的,是那白日裡雖不可見,卻早已刻印在他腦海深處的——星空。
他手中展開了一幅巨大的素帛,帛上用炭筆和朱砂勾勒著極其繁複的圖案:中央是一條粗壯的、蜿蜒如龍的墨線,代表汾水主河道。墨線旁,密密麻麻標注著高程刻度、河床寬度、旱季流量估算值。更令人驚異的是,在這條“汾水龍”的周圍,如同眾星拱月般,分布著無數條細密的、向四麵八方輻射延伸的虛線!這些虛線並非隨意繪製,它們彼此連接、交錯,構成了一張覆蓋整個汾水中遊平原的、極其複雜的幾何網絡!網絡的節點上,用朱砂標注著奇特的星名:大角、角宿一、亢宿、氐宿、房宿……赫然是東方蒼龍七宿的星官之名!
而在素帛邊緣的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如同天書般的符號和公式:
q=av流量=截麵積x流速)
v=csqrt(rs)流速=謝才係數x√(水力半徑x坡度))——這是伯努利方程在明渠流中的簡化應用!
sin(θ)=Δ坡度正弦=高差÷渠長)
閘門開度α=aros((hh)h)閘門開啟角度與水深關係的反餘弦函數)
“周卿!”魏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打斷了周鳴對星空的凝視,“汾水之困,如之奈何?可有…‘算’解?”
周鳴緩緩收回目光,將手中素帛轉向眾人。炭筆勾勒的星形網絡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神秘而宏大。
“引水,非隻開溝挖渠,乃引‘勢’導流。”周鳴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力量,“汾水雖弱,其勢猶存。關鍵在於:聚其涓滴,導其勢能,布其甘霖,如星鬥布雨,精準澤被!”
他手指點向素帛中央的汾水墨線:“主乾渠,如龍脊引水。選址龍門渡下遊三十裡,‘鷹嘴岩’。”他指向地圖上一處形似鷹喙、突出河岸的陡峭岩壁。“此處河床天然收束,水流加速。依‘水勢三訣’:高處緩、窄處疾、分叉勻!”
他拿起一根算籌,在素帛上比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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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勢:於鷹嘴岩上遊築弧形導水石堰利用伯努利原理,水流貼曲麵,中心流速增,減少泥沙淤積),束水攻沙,抬升水位三尺!”
“引流:於鷹嘴岩最窄處開鑿引水口,設總閘!閘口設計非方非圓,乃流線型堰口仿照鷹喙曲線),最大限度減少紊流能量損失!依伯努利:q=acsqrt(2gΔh)!閘口麵積a、流量係數c、重力g已知,精確計算不同汾水水位Δh)下,可引最大流量!確保旱季亦有涓流可引!”
“穩流:主乾渠前五裡,坡度稍陡,渠底鋪設卵石減衝!五裡後,坡度驟降,渠身加寬,設沉沙池!確保入網之水,勢能雖減,但流緩沙沉,水質可用!”
接著,他的手指移向那輻射狀的星形網絡:“支渠網絡,如星鬥布雨。引水入網,非漫灌,乃精準投送!依旱情輕重、田畝多寡、地勢高低,劃分灌區,如星宿分野!”
他的手指點在朱砂標注的“大角星”節點上:“此乃‘天田樞紐’!位於灌區幾何中心,地勢最高!主乾渠之水,先彙於此樞紐大塘!塘如天池,蓄勢待發!”大角星是牧夫座最亮星,在春秋星象中主農事)。
又從“大角星”節點,劃向“角宿一”節點室女座α星):“此渠主灌安邑西塬!塬高土瘠,旱情最重!渠線取直,坡度稍大,水流疾,送水遠!”
指向“亢宿”節點室女座k、i、φ、λ星):“此渠網灌汾陰穀地!穀地廣闊,田畝最眾!渠線如亢宿四星,分叉延伸,覆蓋全域!”
指向“氐宿”節點天秤座α、β星):“此雙渠灌解池鹽田!鹽田需水穩量勻!雙渠並行,如氐宿雙星,互為備份,水勢均衡!”
……
“星圖所示,非虛無縹緲,乃對應實地之高程圖與需水熱力圖!”周鳴的手指劃過星形網絡的每一條輻射線,“每一條支渠之走向、長度、坡度s=sinθ=Δ),皆經精密計算!確保從樞紐大角星)至最遠端田頭,水頭損失最小,流速分布最優!如同星光,雖遠必達!”
最後,他指向網絡節點上那些代表閘門的小符號:“閘門控流,如鬥柄酌漿。各支渠分水口,設調控閘門。閘門非簡單開閉,其開度角度α),決定過水斷麵,進而精確控製流量!”
他拿起一個用硬木和黃銅精心製作的模型:一個可旋轉的扇形青銅閘板,嵌入渠槽模型。閘板軸心處固定著一個可轉動的青銅圓盤,圓盤邊緣蝕刻著精細的角度刻度和一組對應的、更令人費解的“函數值”表格正弦、餘弦值表,以六十進製角度標注)。閘板轉軸通過齒輪組與圓盤聯動。
“此乃‘函角水閘’!”周鳴演示著,“欲調節流量至某值,先查‘伯努利謝才’算表,得所需過水麵積a。閘門形狀為弧形對應部分圓截麵),過水麵積a=(θsinθ)(r2)2θ為閘門開啟弧度角,r為渠孔半徑)!此式已刻於盤上。隻需轉動此盤,”他旋轉青銅圓盤,閘板模型隨之精確轉動,“將盤上所需流量值換算後的麵積a值)對準基準線,閘門即自動定位於對應開度角α!水流即被精準‘酌’出!”
“樞紐大塘設‘星晷水則’!”周鳴補充道,“塘中立圭表,依日影定時;水麵浮標,刻尺度量水位。塘吏隻需按晷影時辰、觀水則刻度,查對應星圖節點支渠)的‘需水函角表’,即可知何時、開何閘、開幾度!如同觀星定曆,精準無誤!”
魏絳、郡守、司工大夫以及諸位家臣,全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那幅覆蓋千裡的“星網”素帛,聽著那些聞所未聞的“水勢三訣”、“函角水閘”、“伯努利”、“星晷水則”……他們眼中最初的茫然和懷疑,漸漸被一種近乎眩暈的震撼所取代!這哪裡是水利?這分明是以大地為盤,以汾水為子,以星圖為譜,布下的一場奪天地造化之工的宏大棋局!
“所需民力幾何?工期幾許?”魏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周鳴指向素帛上幾處關鍵節點:“樞紐石堰、主乾渠引水口、沉沙池需精工,征調工匠刑徒三千,兩月可成!其餘土方工程,”他手指劃過那覆蓋千裡的星形支渠網,“化整為零!以‘星鬥’支渠節點)為心,劃分百工區!每區依‘割圓術’就近征發民夫,負責本‘星區’內渠線!依地勢高低,分派坡度s)!民夫但知依標樁取直,依坡度板帶水平泡和坡度刻度的三角板)控坡,依函角盤調閘!無需通曉全局,隻需循‘數’而行!如此,十萬民夫,三月之內,星網可成!”
“十萬民夫,三月?!”司工大夫失聲驚呼,滿臉難以置信。如此浩大工程,按常理,非舉國之力、經年累月不可!
“循‘數’而行…循‘數’而行…”魏絳反複咀嚼著這四個字,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猛地一拍土塬邊緣的夯土,黃土簌簌落下。“善!大善!傳令!即刻征發民夫工匠!河東郡全力配合周太卜!所需錢糧物料,由公室及受益卿族共擔!此渠,關乎晉國命脈!隻許成,不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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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絳的決斷如同驚雷,撕開了絕望的陰雲。整個晉國河東郡的戰爭機器,瞬間從對抗旱魃的無力中蘇醒,轉向了這場與時間賽跑、向天地奪水的宏大工程!
龍門渡下遊,鷹嘴岩。
沉悶如雷的號子聲壓過了汾水的嗚咽。數千名赤膊的刑徒和征召的民夫,如同忙碌的蟻群,在陡峭的岩壁上揮汗如雨。巨大的青銅釺鑿在堅硬的花崗岩上迸出火星;繩索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將開鑿下來的巨石緩緩吊離;一筐筐的碎石被肩挑手抬,運往後方壘築那道弧形的導水石堰。石堰的雛形已現,其優美的弧線並非工匠經驗,而是依據周鳴提供的、刻在巨大木模板上的流線型曲線根據伯努利方程優化的水流包絡線)精確夯築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