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太廟深處,終年彌漫著一種凝固的肅殺。並非陰冷,而是無數犧牲的血氣、無數禱祝的煙痕、以及曆代晉侯與卿族在此立誓又毀誓的沉重誓言,沉澱於每一根漆柱、每一片青石、每一縷飄搖的燭火之中。周鳴立於昏暗的宗廟正殿中央,腳下是冰冷堅硬、刻著玄鳥紋的青銅地磚。他麵前,是那座供奉著晉國列祖列宗神主的高大靈龕,森嚴,沉默,俯視著渺小的生靈。空氣裡隻有他自己的呼吸聲,以及遠處更漏緩慢滴落的、如同宿命倒計時般的輕響。
他手中托著的,並非尋常卜筮所用的龜甲蓍草,而是一塊約莫尺許長、半掌寬、厚約寸餘的玉髓算板。這是他在楚國南方避禍時,於一處隱秘古礦脈深處尋得,又耗費數月時光,以其超越時代的幾何光學知識,結合楚地巫覡秘傳的“螢火蝕玉”之術,精心琢磨而成。玉板本身溫潤通透,內裡卻仿佛凍結了無數細微的星辰塵埃,此刻在太廟深處幾盞搖曳的油燈映照下,非但沒有清晰,反而更顯幽邃。
晉厲公姬壽曼負手立於龕前陰影裡,年輕的臉上是竭力維持的威嚴,但眼底深處翻湧的焦躁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如同冰層下湍急的暗流。他即位未久,卻已深深感受到腳下並非穩如磐石的君座,而是遍布卿族爪牙與裂隙的危崖。他的父親晉景公,那位曾以“邲之戰”慘敗於楚,又於晚年發動“下宮之難”幾乎屠滅趙氏一門的強勢君主,其雷霆手段鑄就的權威,正隨著屍骨一同冷卻。此刻的晉國,卿族勢力盤根錯節,尤以郤氏三郤:郤錡、郤犨、郤至)最為跋扈,欒氏、中行氏、範氏、韓氏、趙氏趙武,趙氏孤兒已長大複立)、魏氏、智氏……這些龐然大物在晉國的肌體上貪婪地汲取養分,相互傾軋,也隱隱將冰冷的視線投向那至高之位。
“先生,”厲公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急促,“寡人依你所言,齋戒三日,屏退左右,獨留你我於此太廟至陰至陽交彙之地。這‘玉髓玄機’,究竟顯何征兆?寡人心中不安,如負山嶽!”他的目光死死鎖住周鳴手中的玉板,仿佛那是唯一能解讀他命運懸絲的密鑰。
周鳴微微頷首,麵容沉靜如古井。他深吸一口氣,太廟中陳腐而莊嚴的氣息湧入肺腑。這不是簡單的占卜,而是一次精密的“曆史數據可視化推演”。過去數年間,他利用在晉國積累的地位和人脈,以“卜筮需詳察國運根基”為名,近乎不動聲色地收集了大量核心數據:各卿族實際掌控的城邑、戶口、田畝、甲兵戰車、徒卒)數量;曆年賦稅征收與上繳公室的比例;卿族間通婚、盟誓、訴訟、乃至私下械鬥的詳細記錄;各封地糧倉儲備與關鍵道路關隘的守備輪換情況。這些冰冷、龐雜、常人看來毫無關聯的數字碎片,在他超越時代的數學思維中,被構建成一個龐大而精密的“晉國卿族勢力動態博弈模型”。模型的核心算法,融合了多變量回歸分析預測實力消長趨勢)、博弈論中的納什均衡點推演預判結盟與背叛的可能)、以及基於曆史事件權重賦值的風險概率評估。
此刻,他指尖凝聚心神,以一種外人看來玄奧莫測、實則精確控製著指尖溫度與壓力的手法,輕輕拂過玉髓算板的特定區域。那並非接觸,更像是在引導玉板內部蘊藏的微弱光能,按照預設的數學邏輯路徑流轉。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能穿透靈魂的低沉顫鳴在幽靜的太廟中響起。緊接著,奇跡發生了。
玉髓算板內部那些細微的“星辰塵埃”驟然被“點燃”!並非火焰般的熾烈,而是無數道細密、清冷、帶著奇異藍綠光澤的線條,從玉板深處激射而出,筆直地投射在供奉著晉國始祖唐叔虞神主牌位前的巨大青銅供鼎之上!
那尊象征著晉國社稷重器的青銅鼎,古樸厚重的鼎身瞬間變成了一個動態的光影畫布。原本模糊的饕餮紋、雲雷紋,在這突如其來的冷光映照下,詭異地扭曲、變形,仿佛古老的青銅器靈在某種神秘力量下蘇醒、掙紮。
光影變幻,迅速凝聚、勾勒。
首先呈現的,是晉國疆域的大致輪廓——以絳都新田)為中心,汾水、澮水如銀帶般蜿蜒。隨即,這片疆域上,七道粗壯、扭曲、如同虯結樹根般的巨大光柱拔地而起!每一道光柱都帶著獨特的、略顯駁雜的光暈:代表郤氏的暗紅,如凝固的血塊;欒氏的深赭,厚重而壓抑;範氏的土黃,沉穩中透著鋒芒;中行氏的靛青,冷硬如鐵;韓氏的灰白,看似低調卻堅韌;趙氏的幽藍,深邃如淵;智氏的銀白,銳利如新磨的劍刃。它們彼此纏繞、擠壓、碰撞,光柱邊緣不斷爆發出細碎的光屑,如同無聲的廝殺。而象征著晉國公室的那道位於中央、本應最尊貴的金色光柱,卻在這些龐然大物的擠壓下顯得黯淡、纖細,如同風中殘燭,被七道巨柱的光芒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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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是何意?!”厲公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向前踏了一步,臉色在變幻的光影中顯得蒼白。眼前的景象超越了他對卜筮的所有認知,那光柱的形態、力量感,直觀得令人心悸。
周鳴沒有立刻回答,指尖在玉板上劃過一道更複雜的軌跡。
光影再次劇變。七道光柱不再是靜態的擠壓,而是開始了瘋狂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動態推演!它們時而兩兩結合,融合成更粗壯的光柱如郤氏與欒氏短暫聯手);時而其中一道猛地膨脹,凶猛地吞噬、撕扯鄰近的、稍顯虛弱的光柱模擬卿族吞並);時而數道光柱聯合絞殺一道最強盛者模擬對最強卿族的圍攻)。每一次碰撞、融合、分裂,都伴隨著光影的劇烈扭曲和能量的狂暴逸散,仿佛將晉國朝堂上不見血的廝殺,以最直觀、最暴烈的方式呈現在這古老的宗廟之中。
推演的速度越來越快,光影的軌跡幾乎連成一片混沌的、充滿毀滅氣息的光海。厲公看得呼吸急促,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看到了自己那代表公室的金色光柱,在每一次卿族巨頭的碰撞餘波中都劇烈搖曳,仿佛隨時會被撕碎!
突然,所有的推演猛地一滯!
混亂的光海瞬間收縮、凝聚!
七道光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三道無比凝實、銳利、穩定得令人窒息的全新光柱!
一道如巍巍太行的山影,沉雄厚重趙氏);
一道如滔滔汾河的奔流,綿長堅韌魏氏);
一道如晉南沃野的沃土,包容廣闊韓氏)。
三道巨柱呈穩固的三棱錐結構,鼎立於晉國疆域之上,彼此之間再無劇烈的衝突吞噬,隻有一種冰冷的、堅不可摧的平衡。它們共同支撐著晉國的天穹,而那道象征著晉國公室的金色光柱,則如同被遺忘的微塵,徹底消失在鼎立的三道巨柱投射下的無邊陰影裡!
光影下方,那冰冷的玉髓算板表麵,隨著推演的終結,竟自動浮現出幾行由細微光點組成的古老卦爻文字,如同神明的判詞:
“晉陽之數,三分歸一。”
“鼎革之變,其勢已成。”
“禮樂崩解,法理當興。”
最後八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印在厲公的瞳孔裡!他踉蹌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那不是對虛無縹緲鬼神的恐懼,而是對眼前這冰冷“神啟”所昭示的未來——晉國公室徹底淪為擺設,晉國被三家瓜分——那清晰可見、觸手可及的現實圖景的恐懼!他的嘴唇哆嗦著,臉色由蒼白轉為一種絕望的死灰。
“不…不可能!”厲公的聲音嘶啞,帶著君王最後的掙紮與一絲瘋狂,“寡人乃天命所歸!晉國乃我姬姓之國!郤氏、欒氏…他們不過是我家臣!家臣!安敢如此?!安能如此?!”他猛地指向那三道巍然鼎立的光柱,指尖顫抖,“先生!這…這‘數’當真?可有解法?!寡人不能坐以待斃!”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周鳴,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眼中燃燒著不甘與狠厲的火焰。
周鳴緩緩收回放在玉髓算板上的手。太廟內,投射在青銅鼎上的震撼光影如同被無形之手抹去,瞬間消失無蹤。隻有玉板內部殘留的微弱光暈,如同疲憊的星辰,在幽暗中緩緩明滅,映照著他沉靜無波的臉龐。厲公粗重的喘息和壓抑著驚怒的低吼,在空曠的殿宇中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君上,”周鳴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混亂的清晰力量,如同冰泉滴落,“天象示警,非為恐嚇,乃為示路。卦象已明:‘禮樂崩解,法理當興’。”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實質般落在厲公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上,“七卿之亂,非一日之寒。其根源,在於‘禮’之約束已如朽索,束縛不住日益膨脹的私欲與力量。‘禮’依人言,可曲可解,可因人而異,故卿族得以借‘禮’之名,行割據之實,公室之權柄,如沙漏之沙,日削月割,終至旁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