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熱的南風卷過無垠的雲夢澤,裹挾著水腥、腐草與淤泥的濃烈氣息,撲打在周鳴臉上。他赤足立於新辟的圩田埂上,腳下是深褐色的、吸飽了水的軟泥,每一次挪動都帶起“咕唧”的輕響。放眼望去,莽莽蒼蒼的澤國水天相接,遠處是青黛色的低緩丘陵輪廓。近處,渾濁的水麵被一道道新夯的、歪歪扭扭的土埂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方塊,猶如一張粗劣的棋盤,勉強落在洪荒澤國之上。
這便是他落腳之處——楚國南疆,雲夢澤西緣,一處名為“白渚”的偏僻縣邑。幾日前,他隨引薦的楚國下大夫屈完抵達此地,名義是“觀天候、察地宜”的客卿術士。晉國“鑄刑鼎”掀起的風暴幾乎將他吞噬,幾經輾轉,這楚地澤國,竟成了暫時的避風港。
“先生,這便是族老們劃給您的‘演易’之地了。”引路的本地小吏指著眼前這片圩田,語氣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輕慢,“白渚地薄水惡,不比郢都膏腴。稻子嘛,靠天收,靠澤神賞飯。您這……方方正正的,怕是惹神靈不喜咧。”
周鳴目光掃過這片被土埂分割的水田,腦中已飛速構建起模型。地形高程差、土壤含水飽和度、日照時長估算、曆年水患記錄雖簡陋,卻是他抵達後第一時間向縣府索要的)……無數數據流在他意識中交彙、碰撞,最終沉澱為一張清晰的三維網格圖。他微微頷首,指向腳下:“此地甚好。水網縱橫,地脈蘊藏生氣,正合‘洛書’之理。煩請丈人,依我所示,將這片水澤,再分九區。”
“九區?”小吏瞪圓了眼。
“正是。”周鳴彎腰,拾起一根堅韌的蘆葦杆,在濕潤的泥地上飛速劃動。線條縱橫交錯,精準地將眼前這片約二十畝的圩田劃分為九塊幾乎均等的方格,宛如一個巨大的“井”字嵌入澤國。“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中宮。”他每指一處,便念出一個卦名。“此為‘九宮演易田’,乃溝通天地氣數,窺探稻神真意之法門。”
消息如投石入水,在閉塞的白渚蕩開漣漪。不多時,田埂上便聚攏了一群赤膊跣足的農人。他們皮膚黝黑發亮,沾滿泥點,眼神裡混雜著好奇、警惕和根深蒂固的懷疑。一個須發花白、脊背佝僂卻筋肉虯結的老農排開眾人,走到最前,他是此地最有威望的族老,名喚“倉”。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周鳴腳下那格格不入的幾何圖形,又落在周鳴雖沾泥點卻依舊整潔的深衣上,鼻子裡重重哼了一聲。
“方格囚稻?”倉老的聲音沙啞如磨石,“先生莫不是把天上的星子搬到了爛泥塘裡?稻神娘娘行雲布雨,澤被萬方,豈是這方方正正的牢籠能裝得下的?”他粗糙的手指指向澤國深處隨風起伏的蘆葦蕩,“瞧見沒?那才是稻神的路子!火燎荒澤,水淹雜草,種子撒下去,能收多少,全看娘娘的心意!你這格子……嘿,怕不是要觸怒神靈,連這點‘靠天收’都要折了去!”
人群裡響起低低的附和聲和壓抑的嗤笑。少年衡擠在人群裡,一雙黑亮的眼睛卻緊緊盯著周鳴在泥地上畫的線條,手指無意識地在褲腿上跟著比劃。
周鳴神色平靜,無半分慍色。他指向劃分好的“九宮”:“老丈所言,乃古法,自有其理。然天地運行,萬物生息,莫不有數。此‘九宮’,非為囚禁,實為聆聽。不同方位,承接不同天光地氣,猶如人之九竅,各有其用。”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乾位,取澤邊高地,引野生稻種,不施肥,不引水,全賴天雨,此為‘本初之象’。”
倉老撇撇嘴,顯然不以為然。
周鳴指向緊鄰的“坤”位:“坤者,厚德載物。此區引種越地秈稻,需引水車灌溉。肥力嘛……”他目光投向澤邊淺水處幾艘破舊的小船,船民正將腐爛的魚骨和臭氣熏天的淤泥傾倒岸邊,“就用魚骨爛泥漚肥。”他清晰地下令:“坤位,魚骨肥為主。”
他又指向“坎”位:“坎為水,地勢最低窪。引種楚地糯稻,水常漫過稻根三寸。肥料,用澤中撈取的水藻浮萍。”接著是“離”位:“離為火,位處向陽坡。亦種秈稻。肥料……”他目光投向遠處山丘隱約的礦脈輪廓,“用山邊采來的青黑石粉渣。”那石粉渣,實則是開采銅礦伴生的廢渣,富含銅鎳等金屬,周鳴想測試其微量元素的肥效,卻深知其潛在毒性,故選擇相對貧瘠的“離”位謹慎試驗。他不動聲色地在心中記下:“離三,鎳銅礦渣,需密切觀察葉脈色澤及分蘖異常。”
“震”位用燒荒草木灰,“巽”位用澤畔腐殖落葉,“艮”位用少量牲畜糞便混合河泥,“兌”位則完全不加外肥,僅靠地力。“中宮”居中,作為對照,引種本地最常見的稻種,施以農人慣用的混合肥。
每一塊區域,種何稻種,施何肥料,灌溉幾何,都被周鳴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分派清楚,記錄在隨行弟子捧著的厚重木牘上。那精確到“寸”的水深要求,對肥料“三份魚骨配七份爛泥”的古怪比例,都讓農人們聽得瞠目結舌,如同聽聞天書。倉老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抱著胳膊冷笑:“花裡胡哨!稻神娘娘要是愛聽這些‘數’,還叫個什麼神?直接叫賬房先生得了!”他身邊幾個壯年漢子跟著哄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澤野上傳得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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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水成了第一道難關。白渚的舊渠簡陋不堪,水流全憑地勢高低漫溢。周鳴要精確控製九宮田的進水,尤其是“坤”、“坎”兩區需水量大且穩定。他帶著弟子和幾個被縣大夫強派來的役夫,沿著泥濘的溝渠跋涉。
“先生,這水閘就是個擺設,朽透了!”役夫指著一段用幾根爛木頭胡亂卡住的渠口抱怨。渾濁的澤水正從朽木的縫隙裡汩汩外溢,淹沒了旁邊的田埂。
周鳴蹲下身,仔細觀察水流、渠底坡度、閘口寬度和高度差。手指在潮濕的泥地上快速演算著流量、流速與過水斷麵。片刻,他起身:“拆掉舊木。取韌性佳的新竹來,要粗壯者三根,中空者六節。再尋些大小均勻的卵石。”
役夫們麵麵相覷,不知這位古怪的先生要竹子石頭何用。但當他們依言將三根粗竹並排嵌入渠口作為閘框,又將六節打通關節的竹筒豎直卡在閘框內,筒內填充不同數量的卵石以調節重量時,一個原始卻有效的“三進製”簡易水閘雛形便出現了。周鳴指點著:“水低於此竹刻痕‘三’),則提起一筒卵石,開閘三分。水漫至此痕‘七’),則提起兩筒,開閘七分。水若至此‘九’),則全數提起,或加卵石閉閘。”他指著竹筒上刻下的幾道橫線——那是以《河圖》之數偽裝的刻度,實則是他根據流量計算出的最佳控製點。
更讓農人們覺得神異的是那“量水尺”。周鳴命人砍來粗大筆直的斑竹,打通關節。竹筒一端密封,筒身刻上十二道等分的刻度暗合十二月),垂直插入田中。筒內漂浮一節細小的空心蘆葦杆,杆頂塗以醒目的赭石色。水位變化,蘆杆便在竹筒刻痕間沉浮,清晰指示水深。“此物可感澤神呼吸,水脈漲落,一目了然。”周鳴如此解釋。少年衡看得目不轉睛,趁人不備,偷偷用手指丈量著竹筒上刻痕的間距,小臉繃得緊緊的。
稻種在精心劃分的九宮格裡紮下了根,嫩綠的秧苗在渾濁的泥水中舒展。周鳴的身影成了圩田的常客。每日晨昏,他必至田頭,無視泥濘,親自踏入每一塊“宮”田。他俯身,手指小心地撥開秧苗,觀察根係的顏色、長度和分布形態;指尖撚起田泥,感受其粘稠度與顆粒粗細;目光如尺,丈量著每一株秧苗的葉片長度、寬度,分蘖的數量和角度。所有細微的差異,都被他身後捧牘的弟子以古怪的符號快速記錄——那是他簡化改造的“卦爻速記符”,乾一|)、坤八|||)、震四x)等符號,組合起來便記錄了葉長幾寸幾分、分蘖幾何、泥色深淺等龐雜數據。
“乾一,野稻,葉細狹,色深,分蘖三,根短而韌,泥乾裂。”
“坤八,秈稻,葉闊,色淺,分蘖…六?待察!”
“離三,秈稻,葉…尖端微紫?記!”
日複一日,枯燥而精確。農人們遠遠看著,議論從未停歇。
“瞧,又在數葉子了!稻子長幾片葉子,關收成屁事?”
“我看是裝神弄鬼!那木片片上畫的鬼畫符,能當飯吃?”
倉老更是嗤之以鼻,他管理的傳統“火耕水耨”田就在九宮田不遠處。一場春雨後,他得意地指著自家田裡看似茂盛、實則參差不齊的秧苗:“看見沒?不用數葉子,不用畫格子!老天爺下雨,稻神娘娘保佑,苗子一樣躥得歡實!”他故意拔高聲音,讓田埂那頭的周鳴聽得清清楚楚。
周鳴恍若未聞。他正蹲在“坎”區的糯稻田裡,水深沒過了他的腳踝。他小心地拔起一株秧苗,仔細端詳那在深水中掙紮著伸向水麵的白色氣根,又對比著旁邊“坤”區秈稻那在適度水分滋養下健壯舒展的根係。數據在腦中翻騰:水深對根係形態、養分吸收效率的影響模型在快速修正。他心中默算:“坎位水深過‘七’,氣根增生耗能逾三成,不利早期分蘖……”
時間在雲夢蒸騰的水汽中悄然流逝。當澤畔的菖蒲抽出長劍般的綠葉,空氣中開始彌漫若有似無的稻花清香時,九宮田裡的差異已如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晃晃地刺眼。
最先帶來震撼的是“坤”區。引種自越地的秈稻,在魚骨爛泥肥和周鳴精確調控的水分滋養下,展現出驚人的生命力。稻株健壯挺拔,葉片寬厚濃綠,在風中如碧浪翻滾。更令人咋舌的是其分蘖能力——主莖周圍,密密麻麻的蘖枝蓬勃抽出,一株秧苗竟能分出八枝、九枝!遠遠望去,“坤”區稻田鬱鬱蔥蔥,比其他區域的稻子明顯高出一截,茂盛得如同綠色的厚毯。
而與之形成殘酷對比的,是倉老引以為傲的那片“火耕水耨”田。秧苗稀稀拉拉,高矮不齊,葉片泛著營養不良的黃綠色,分蘖少得可憐,大多隻有孤零零的兩三枝。風吹過,顯得單薄而蕭瑟。
一日清晨,倉老照例巡視自家田地,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旁邊那片深濃的綠色吸引。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坤”區田埂上,彎下腰,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撫過一株秈稻粗壯的莖稈和那蓬勃的分蘖。他蹲下身,幾乎是趴在了泥水裡,一株一株地數著,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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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七、八!老天爺……八枝!”他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聲音乾澀。他猛地抬頭看向不遠處正在“震”區記錄數據的周鳴,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敬畏的困惑。“先生……這……這稻子……”
未等周鳴回應,田埂另一頭突然傳來一聲高亢尖銳的叱罵,打破了圩田的寧靜:“何方妖人!竟敢以邪術篡改稻神真意,玷汙白渚水土!”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披著斑斕鳥羽、臉上塗滿赭石與白堊油彩的巫祝,手舉一根纏繞著蛇皮和草繩的骨杖,怒氣衝衝地奔來。他身後跟著幾個神情狂熱的信徒。巫祝揮舞骨杖,直指鬱鬱蔥蔥的“坤”區稻田,又指向周鳴:“看這妖稻!如此瘋長,必是吸儘了地脈靈氣,榨乾了其他稻苗的生機!此乃妖法催生,必遭天譴!待秋日,定是秕穀滿穗,顆粒無收!還會引來澤中惡瘴,禍害我白渚一方!”他的話語充滿了煽動性,一些農人臉上頓時露出恐懼之色,倉老也驚疑不定地看著周鳴。
巫祝見眾人動搖,更是得意,骨杖直指周鳴鼻尖:“外鄉人!速速拔了你這妖陣,向稻神娘娘請罪!否則……”
“你胡說!”一個清亮卻帶著顫抖的童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巫祝的咆哮。
是少年衡!他不知何時已衝到了“坤”區田裡,小臉漲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猛地彎下腰,雙手用力,竟生生從泥水裡拔出了一株秈稻!帶著泥漿的根係在陽光下暴露無遺。
“你看!”衡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利,他完全不顧泥水濺滿全身,雙手死死抓住那株稻,舉到巫祝麵前,幾乎戳到對方塗滿油彩的臉上。稻株根部盤結的泥塊簌簌落下,露出粗壯、發達、須根密布如網的根係,在陽光下呈現出健康的黃白色,充滿了勃發的力量。
“根!你看它的根!”衡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無比清晰,“這麼壯!這麼多!它沒吸彆人的!它自己長得有勁!”他另一隻手胡亂地指向旁邊“乾”區的野生稻,“那邊的根才短!才少!”他又指向倉老那片稀疏發黃的稻田,“倉阿公的田裡,根都蔫巴了!是水不夠!肥不夠!不是先生害的!”
他越說越快,小胸膛劇烈起伏,最後竟低下頭,死死盯著手中那株稻穗頂端剛剛抽出的、還帶著青澀茸毛的幼穗,仿佛要把它看穿。他伸出沾滿泥巴的手指,顫抖著,竟然開始一顆一顆地數那幼穗上剛剛分化、肉眼幾乎難辨的穎花原基!
“一……二……三……”他數得極其認真,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卻清晰地在突然寂靜下來的田野上回蕩。汗水混合著泥漿,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
巫祝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那數數的聲音弄得一時語塞,臉色陣青陣紅。倉老看著少年手中那株生機勃勃的稻子,又看看少年因激動和用力而顫抖的瘦小身軀,再看看那被少年指著、自家田裡蔫頭耷腦的秧苗,臉上的皺紋劇烈地抽搐著。他猛地轉過頭,不再看那巫祝,而是將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佇立在田埂上的周鳴。那目光複雜至極,有驚疑,有動搖,更深處,似乎還燃起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名為“希望”的火苗。
周鳴的目光,卻越過激動的少年、憤怒的巫祝、驚疑的倉老,落在了“離”字區那幾壟施用了銅鎳礦渣的秈稻上。在燦爛的陽光下,那些稻株的葉片尖端,隱隱透出一抹不祥的、妖異的紫紅色。他心中無聲地劃過一道冰冷的算式:“離三,鎳銅吸收率,葉尖顯色異常…累積毒性風險,預估減產下限…兩成。”他垂下眼瞼,指尖在寬大的袖袍內,無聲地掐算著一個更複雜的、關乎未來隱患的卦象。暮色漸起,將九宮方正的稻田和其中湧動的生機、猜疑與隱憂,一同染成了沉鬱的暗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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