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濕熱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雲夢澤以南的“蒼梧”諸邑。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吸進肺裡帶著一股沼澤腐葉和死水淤積的腥甜。往年此時,正是稻浪翻滾的盛景,如今卻是一片死寂。田埂上不見人影,村落裡雞犬不聞,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混合著痛苦呻吟和壓抑哭泣的聲音,在低矮的茅屋間此起彼伏地飄蕩。
瘟神,降臨了。
起初隻是零星幾人發熱、畏寒,邑中巫醫隻道是尋常“瘴氣侵體”,跳幾場驅邪的“雩舞”,灌下幾碗苦澀的草藥汁便罷。然而,這“瘴氣”卻如同跗骨之蛆,迅速蔓延開來。染病者先是莫名地渾身滾燙,頭痛欲裂,繼而皮膚上浮現出詭異的紅疹,咳嗽日漸劇烈,咳出的痰中竟帶著絲絲縷縷的暗紅血絲!更可怕的是,不少人的肚子如同吹了氣的皮囊,一天天鼓脹起來,皮膚繃得發亮,青筋畢露,四肢卻瘦削如柴。最終,在持續的高熱、劇烈的腹痛和駭人的便血排泄物中混著膿血和粘液)折磨下,人如同一盞熬乾的油燈,迅速衰竭、死去。死亡如同黑色的潮水,無聲地吞噬著一個又一個村邑。
蒼梧邑的邑宰早已嚇得躲進了官署深處,隻敢隔著門縫發號施令。主持“抗疫”的,是當地威望最高的大巫祝——彭鹹。他年逾古稀,披掛著綴滿獸牙、骨片和彩色羽毛的法衣,臉上塗著象征日月星辰的赭石與白堊油彩,手持纏繞著毒蛇乾屍的桃木法杖。此刻,他正率領數十名同樣裝束詭異的巫覡,在邑中最大的曬穀場上,進行著一場規模空前的“大雩儺祭”。
篝火熊熊燃燒,跳躍的火光將巫覡們扭曲舞動的身影投射在四周的土牆上,如同群魔亂舞。沉重的皮鼓被擂得震天響,配合著骨哨淒厲的尖嘯。巫覡們口吐白沫,劇烈地抽搐、旋轉,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用沾著“神水”實為混了符灰的溪水)的柳枝瘋狂抽打空氣,仿佛在與無形的瘟神搏鬥。場邊,堆滿了邑民們絕望中獻上的祭品——瘦弱的雞鴨、乾癟的稻穀、甚至幾頭病怏怏的豬崽。濃煙混合著焚燒草藥艾草、菖蒲)的刺鼻氣味,彌漫全場,嗆得人睜不開眼。
“天瘟地瘴,邪祟橫行!九黎之魄,速速退散——!”彭鹹老巫祝須發戟張,聲嘶力竭地跳上高高的祭台,將一盆腥臭的黑狗血潑向四方。然而,回應他的,隻有不遠處茅屋裡傳來的一聲更加淒厲的慘叫,以及隨之而起的、撕心裂肺的慟哭。
周鳴就是在這樣的絕望喧囂中,踏入了蒼梧。他是受楚國大司馬掌管軍事,亦涉邊地民政)密令,前來查探這已動搖南疆根基的詭異瘟疫。眼前的場景,讓他那慣於冷靜分析的眉頭深深鎖緊。混亂、迷信、絕望,這就是對抗瘟疫的全部武器?他需要秩序,需要數據,需要剝開迷霧的理性之刃!
“所有病患,集中安置於邑東高地舊倉廩。健者與病者,以竹籬隔開,出入必經藥水石灰水)濯足、淨手!”周鳴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巫祝的嘶吼。他帶來的幾名受過簡單醫護訓練的弟子和楚王特派的少量軍士,立刻開始執行命令。彭鹹老巫祝憤怒地揮舞法杖,斥責周鳴“擾亂神儀”,卻被邑宰派來的小吏連哄帶勸地拉開了——畢竟,周鳴頭上頂著“算聖”和“河伯使者”的雙重光環。
邑東舊倉廩,被臨時改造成了隔離病坊。這裡通風稍好,卻依舊彌漫著濃重的死亡氣息。草席上躺滿了形容枯槁的病人,呻吟、咳嗽、嘔吐聲不絕於耳。昏暗的光線下,可見他們腹部異常的膨隆,皮膚上的紅疹,以及便溺物中那刺目的暗紅。
周鳴換上了一身素麻短褐,以浸過醋和草藥的布巾蒙住口鼻。他無視病坊內令人作嘔的氣味和景象,如同一個最嚴謹的賬房先生,開始了他的“查賬”工作。隻是他查的,是瘟神的賬簿!
第一步:建“賬簿”——病因關聯矩陣。
數張巨大的、經過特殊鞣製不易腐爛的鹿皮被釘在倉廩最明亮的牆壁上。周鳴手握炭筆,如同繪製星圖,在鹿皮頂端劃下清晰的縱列:
患者|飲水源|常觸物|病前涉水處|病發時序日)|病狀特征熱咳血脹)
每一列之下,留出大量空白。
“裡正鄉官)何在?”周鳴喚來蒼梧邑下屬各村落戰戰兢兢的裡正。“爾等各自村落,凡病者,按此格式,速速報來!飲水源是西沼還是東溪?常接觸牛、魚、還是螺蚌?病前半月,是否下過哪片水田、沼澤?病發至今日,是第幾天?有何症狀?務求詳實!若有隱瞞虛報……”周鳴沒有說下去,冰冷的眼神掃過,裡正們已是汗流浹背。
信息如同涓涓細流,在恐懼和希望的雙重驅動下,開始彙集。弟子們穿梭於病床之間,仔細詢問尚能言語的病人或家屬,核實裡正上報的信息。周鳴則親自巡視,觀察記錄病人的具體體征:腹部膨隆的程度用特製軟尺測量腹圍)、皮膚紅疹的分布、痰液和排泄物的性狀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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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條記錄被炭筆清晰地書寫在鹿皮之上:
|患者甲牛倌)|飲水源:西沼|常觸物:病牛已死)|病前涉水處:西沼邊草灘|病發時序:3日|病狀:高熱、咳血痰、腹微脹|
|患者乙農婦)|飲水源:東溪|常觸物:生魚喜食膾)|病前涉水處:東溪浣衣|病發時序:5日|病狀:高熱、畏寒、紅疹、便血|
|患者丙童)|飲水源:村中井|常觸物:螺蚌常撈食)|病前涉水處:村後小水塘|病發時序:7日|病狀:高熱、劇烈腹痛、腹膨如鼓、便膿血|
|患者丁漁夫)|飲水源:船泊處河水|常觸物:漁網、生魚|病前涉水處:雲夢澤淺灘|病發時序:10日|病狀:咳血、極度消瘦、腹水、瀕死|
……
很快,數十條記錄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鹿皮。雜亂無章的信息,如同瘟疫本身,令人望而生畏。
第二步:尋“賬目”——矩陣交叉分析。
周鳴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在鹿皮矩陣上縱橫睥睨。他尋找著重複出現的“賬目”,尋找著異常的數字關聯。
炭筆在關鍵信息上重重圈點、連線:
飲水源:西沼、東溪、河水……飲用這些地表水源的患者比例極高!而飲用村中深井水者,比例極低,且症狀較輕如患者丙,雖食螺蚌,但飲井水,病程稍緩)。一個巨大的紅圈,圈住了“西沼”、“東溪”、“河水”!
常觸物:“病牛”反複出現!尤其集中在西沼附近的村落。而接觸“生魚”、“螺蚌”者亦眾。炭筆在“病牛”、“生魚”、“螺蚌”下劃下重重的橫線。
病前涉水處:幾乎所有的患者,在病發前半月內,都有過在沼澤、溪流、水田赤足涉水或浸泡的經曆!圈點集中在“西沼邊草灘”、“東溪”、“小水塘”、“雲夢澤淺灘”!
病發時序:從涉水到發病,時間集中在310日不等。炭筆在“3日”、“5日”、“7日”、“10日”幾個數字上反複敲擊。
病狀特征:“腹膨如鼓”、“便膿血”這兩個最顯著也最致命的症狀,與“常觸病牛”、“病前涉水”的關聯性似乎最強!
一個關鍵的關聯點躍入周鳴腦海:西沼+病牛+涉水草灘+腹膨便血!這個組合在矩陣中反複出現,頻率遠高於其他組合!
“取西沼水樣!取西沼邊草灘濕泥!取病死牛隻臟腑!取患者便溺之物!”周鳴的聲音帶著一種發現獵物的銳利。
第三步:察“元凶”——微觀世界的鎖鏈。
簡陋的“驗室”設在倉廩一角。周鳴取出他視若珍寶的水晶凸透鏡高倍放大鏡)。在弟子舉著的油燈聚焦下,他將采集的西沼水滴在打磨光滑的黑曜石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