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深處,秋意已濃。
濕重的雲霧不再是盛夏的蒸騰粘膩,而化作絲絲縷縷的銀練,纏繞在蒼翠的峰巒之間。山澗溪流清冽了許多,撞擊著布滿青苔的卵石,泠泠淙淙,如同亙古未變的清音。山路蜿蜒,落葉鋪金。周鳴拄著一根青竹杖,左臂的衣袖在微涼的山風中空蕩地飄拂,殘存的灼痛已被山林的清寂撫平大半。他此行不為稻粱,不為金石,隻為避世養傷,更為了尋覓一處能沉澱那紛亂思緒的所在。
引路的山民在一處向陽的山坳前停下,指著幾間依著山岩、以粗竹茅草搭建的簡陋廬舍:“先生,就是此處了。李先生清靜,不喜喧擾,您自去便是。”說罷,深施一禮,轉身沒入雲霧繚繞的山徑。
廬舍前,幾畦菜蔬青翠,籬笆疏朗。一個身形清臒、身著粗麻葛衣的青年正背對著山路,彎腰侍弄著幾株葉片奇異的藥草。他動作舒緩,帶著一種與山林氣息渾然天成的韻律。聽到腳步聲,他緩緩直起身,轉過身來。
這便是李耳,字聃,此時尚是周室守藏室之史,因厭倦洛邑紛擾,托辭歸鄉,隱於蒙山。他的麵容並不老邁,甚至帶著幾分書卷的清俊,但那雙眼睛,卻如蒙山深處的潭水,澄澈平靜之下,蘊藏著難以測度的幽深。目光落在周鳴空蕩的左袖上,並無驚訝,隻有一絲了然,仿佛世間萬般殘缺,皆在“道”的包容之中。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李耳的聲音不高,如同山澗流水,平和清越。他拱手為禮,姿態自然,無半分世俗客套。“蒙山寒陋,唯清風明月,山泉野蔌可待客。先生若不棄,請入內飲一盞粗茶。”
茅舍內陳設極簡,一榻,一案,一席,一灶。壁上無飾,唯掛一束風乾的蓍草和一柄古樸的桑木杖。案上堆著數卷竹簡,墨跡猶新。泥爐上,陶壺嘴噴著細白的蒸汽,鬆柴燃燒的清香混合著粗茶的微澀,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
清茶入喉,微苦回甘。山風穿堂而過,帶來鬆濤陣陣。短暫的寒暄後,茅舍內陷入一種奇異的沉默。這沉默並非尷尬,而是如同兩股深流在無聲交彙前的寧靜。李耳的目光落在周鳴隨身攜帶的、那個從不離身的算籌袋上,又緩緩移開,望向門外起伏的山巒疊嶂。
“聃聞先生以數格物,通幽明之變,解天地之機。”李耳開口,聲音依舊平和,卻如投石入深潭,“近日靜觀雲起雲滅,葉生葉落,偶有所惑,不知先生可解?”
周鳴放下陶杯:“請講。”
李耳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最貼切的言語,緩緩吟誦: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先賢之言,聃常思之。萬物紛繁,生滅不息,皆循此序而出。然……”他目光轉向周鳴,那潭水般的眼眸中泛起一絲探究的微瀾,“萬物可數乎?若道為源,一為本,二為陰陽之動,三為化生之機,則萬物之形、之變、之數,是否如先生算籌,皆可推演窮儘?”
問題如劍,直指核心!這不僅是哲學的叩問,更是對周鳴畢生信念根基的挑戰!萬物是否皆在“數”的牢籠之中?
周鳴並未立即回答。他閉上眼,腦中並非在搜索辯詞,而是李耳的話語如同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的閘門——銅綠山爐火的狂暴、沮漳河洪水的肆虐、瘟疫的猙獰、礦洞的黑暗、雷電的暴虐……無數他曾試圖用冰冷公式馴服的狂瀾,最終都以其不可預測的“餘數”嘲弄著計算的邊界。尤其是左臂那永恒的幻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天地偉力中那超越計算的混沌。
他睜開眼,目光掃過這簡陋的茅舍。牆角,一隻不起眼的陶罐吸引了他的注意。罐體粗糙,施著一層不均勻的青黃色薄釉。釉麵之上,布滿了無數細密交錯、如蛛網、如冰裂的紋路。那是燒製時胎釉冷縮不均形成的自然開片,俗稱“冰裂紋”。
周鳴起身,走到牆角,小心地捧起那隻冰裂紋陶罐。罐體冰涼,裂紋在指腹下傳來細微的凹凸感。他將其置於兩人之間的木案上,指尖輕輕拂過那繁複莫測的紋路。
“李先生請看此罐。”周鳴的聲音沉穩,如同在陳述一個實驗,“此陶,泥胎塑成,入窯煆燒,乃‘一’。”他指向罐體本身。
“窯火熾烈,胎體受熱膨脹;釉料熔融,覆蓋其上。然胎泥之性,與釉料之性,冷熱收縮有異。”他指尖點在兩道相鄰的裂紋交彙處,“此性之異,即‘二’陰陽、溫差、收縮率差)。”
“窯門開,火熄,冷風驟入。胎體與釉層,因‘二’之異,收縮之力相爭相搏,彼此拉扯。此相爭相搏之力,即是‘三’應力)!”
“於是,”周鳴的手指順著一條細如發絲、卻延伸出無數分支的裂紋緩緩移動,“這‘三’之力,無處釋放,無處調和,便在這釉麵之上,崩裂出眼前這萬千紋路——萬物之象!”
李耳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追隨著周鳴的手指,在那片看似無序的冰裂紋路上遊走,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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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試觀此紋,”周鳴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確,“其紋路走向,或直或曲,或分或合,或密如蛛網,或疏若遊絲。看似雜亂無章,鬼斧神工,無從捉摸。”
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銳利如刀鋒:
“然,此‘鬼斧神工’,當真無跡可尋?非也!”
他拾起案上一段燒焦的細樹枝炭筆),在木案邊緣空處飛速勾畫起來。線條簡潔,卻精準地勾勒出陶罐的剖麵。
“胎之厚薄t),釉之深淺d),此二者不均,各處不同,乃‘二’之具體!”他在陶罐剖麵不同位置標注出t1、t2、d1、d2。
“窯溫驟降之梯度Δg),冷卻之快慢v),此乃‘三’之強弱!”他畫出溫度曲線和冷卻速率箭頭。
“胎釉收縮係數之差δ),此為‘二’之根本衝突!”他寫下δ這個符號。
“有此三者——厚薄t)、釉深d)、冷速v)、溫差梯度Δg)、收縮差δ)——其數既定,則此釉麵何處先裂,何處後裂,裂紋如何分叉,如何延伸,如何交彙成網……其最終之‘萬物’裂紋形態),雖千變萬化,卻皆由這有限之‘數’暗中牽引、框定!絕非憑空而生,無跡可尋!”
炭筆在木案上敲擊出篤篤的輕響,如同命運的叩門。周鳴盯著李耳,一字一句道:
“萬物,自有其數!此‘數’,或潛藏於胎釉厚薄之微差,或寓於冷熱交攻之烈度,或隱於材質本元之衝突。非如算籌列布般一目了然,卻如江河行地,自有其道!”
李耳的目光,從案上周鳴繪製的應力簡圖,移回那隻布滿冰裂紋的陶罐,久久凝視。茅舍內一片寂靜,唯有山風掠過鬆針的沙沙聲,以及泥爐上茶壺低沉的嗚咽。那縱橫交錯的裂紋,在他眼中仿佛活了過來,不再是靜止的紋飾,而是無數股無形的力量在瞬間迸發、碰撞、妥協、最終凝固的軌跡。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悟,如同破開雲霧的山巔明月,清輝灑落心田。
“然……”周鳴的聲音再次響起,卻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絲曆經滄桑的疲憊與敬畏。他用炭筆在那繁複的裂紋圖樣上,重重地、無規律地點下幾個墨點,“此‘數’可定其大勢,可框其骨架,卻未必能儘算那裂至毫巔之處的細微曲折,難料那兩力相持時瞬間的崩塌點,更無法預知那崩裂刹那,恰好有一粒微塵落下,改變了裂紋的走向……”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簡陋的柴門,投向蒙山深處雲霧繚繞、層林儘染的萬千氣象:
“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其‘數’之大者,如日月之行,江河之流,或可推演。然其化生之微、機緣之巧、混沌之變,則如這陶上細微裂痕,如這山間飄忽雲霧,如這葉落偶然擦肩之風……”
他緩緩放下炭筆,聲音歸於一種深邃的平靜:
“故曰:萬物有數,而非唯數。知其數,明其理,可馭常;然亦需敬畏其變,順其自然,方可安於無常。”
“萬物有數……而非唯數……”李耳低聲重複著,如同咀嚼著至味的甘飴。他眼中的潭水不再平靜,而是掀起了深邃的漩渦,仿佛有星雲在其中生滅。他緩緩起身,不再看陶罐,也不再看圖樣,而是踱步至茅舍門口,負手而立,眺望著蒙山浩渺的秋色。層林儘染,萬壑鬆濤,流雲舒卷,飛鳥投林……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注入了全新的意蘊。
許久,許久。山風拂動他粗麻的衣袂。他轉過身,眼中那震撼的波瀾已然沉澱,化為一種更加澄澈、更加包容的智慧之光,如同蒙山雨後的碧空。他對著周鳴,亦是對著這浩渺天地,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玉墜地,蘊含著開天辟地般的韻律: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他微微一頓,目光再次掃過那隻布滿“有數而非唯數”裂紋的陶罐,掃過周鳴案上那些描繪“數理”的炭痕,最終歸於門外那自然而然、無拘無束的山林萬象,一字一句,如同宣告宇宙的至理:
“道法自然。”
四字一出,茅舍內仿佛有清磬之音回蕩。周鳴渾身一震,如遭雷擊,卻又通體清涼。他畢生所求的“數”與“理”,那試圖用算籌丈量天地的雄心,那在雷電與血肉代價中領悟的界限,在這一刻,仿佛終於找到了最終的歸宿——不是征服,而是效法;不是窮儘,而是順應;不是淩駕,而是融入那至高無上的“自然”!
李耳不再言語,走回案前,提起一管未曾蘸墨的禿筆,在攤開的空白竹簡上懸腕靜立。片刻,筆鋒落下,並非書寫,而是以筆為刀,在簡牘上緩緩刻劃。刻痕古樸蒼勁,深及簡髓,正是那四個必將照耀千古的大字雛形:
道法自然。
周鳴默默地看著,看著那深刻的筆劃在竹簡上成型。案上,冰裂紋陶罐靜立,裂紋在窗外透入的天光下閃爍著幽微神秘的光澤,如同天地無言而永恒的注釋。山風湧入,卷動案上竹簡,發出輕微的嘩啦聲,仿佛在應和著這蒙山深處,關於“數”與“道”的最終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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