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陽城的夜色,比往日更濃重幾分。連日的明爭暗鬥、算幡血盟、質子權重、吳鉤係數、軍備函數……如同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緊繃在宋都上空,勒得人喘不過氣。而在這張網的陰影下,更幽暗的潛流正在湧動——諜影重重。
宋國安置外使的驛館區,燈火稀疏,戒備森嚴。晉國使團所在的“棠棣館”,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甲士沉默的身影在燈籠昏黃的光暈下投下長長的、警惕的影子。館內主廳,燭火通明,氣氛卻異常壓抑。趙武端坐主位,麵沉似水,下首坐著荀偃、欒黶等晉卿,以及核心的周鳴。案幾上,靜靜躺著一卷剛剛由“晉國信使”送來的、封著火漆的密簡。
“新田急報?”荀偃盯著那卷簡,眉頭緊鎖,“何人送達?驗明身份否?”
守衛的旅賁衛隊長)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稟上佐,來人身著我晉國傳驛服色,持下軍司馬符節,口音確是新田一帶。言有絕密軍情,需親呈趙大夫。屬下查驗符節無誤,觀其形貌……亦無甚破綻。”
“符節可仿,服色可盜,口音…亦可學!”欒黶陰惻惻地道,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劍柄,“值此弭兵緊要關頭,焉知不是楚人…或吳人…設下的圈套?意在離間?或探我虛實?”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周鳴。昨日周鳴的“吳鉤係數”如同懸頂之劍,讓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
趙武沒有立刻去碰那卷密簡。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旅賁:“其人現在何處?”
“已按例安置於西廂耳房歇息,等候大夫召見。”
“可曾留意其舉止細節?可有異常?”
旅賁努力回憶:“此人……風塵仆仆,神色焦急,倒也符合急使模樣。隻是……入館解下佩劍時,動作略顯滯澀,似不慣常。還有……其靴底泥汙,色呈赤褐帶砂礫,非中原黃土,倒似……江淮濕地之淤。”
“江淮濕地?”荀偃眼神一凜,“那是吳楚交界之地!”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這封“新田急報”瞬間變得無比可疑,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碰不得,卻又不敢無視。
“周子?”趙武的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周鳴,帶著征詢,也帶著期待。連日來,周鳴以“數”破局的種種神異,已讓眾人形成了一種近乎依賴的信任。
周鳴沒有看那密簡,而是緩緩起身,走到廳堂一側。那裡懸掛著一組看似用於裝飾的、大小不一的青銅編磬。這組磬並非尋常禮器,其形製更為精巧,磬片薄厚均勻,邊緣打磨如刃,懸掛的絲線也非普通絲麻,而是近乎透明的冰蠶絲。在磬架下方,還放置著一個造型奇特的陶甕,甕口蒙著多層薄如蟬翼的羊腸衣,緊繃如鼓麵。
“符節可偽,形貌可易,然……”周鳴的聲音平靜無波,指尖輕輕拂過一枚最小的磬片,發出“錚”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越的顫音,“一人之聲紋,如指間螺紋,乃天授之密,難仿其神。”
他轉向趙武:“請大夫即刻召見那名信使,命其於堂下誦讀此簡內容。無論簡中何言,需令其誦讀三遍,聲音務必清晰、平穩。”
趙武雖不明所以,但毫不猶豫:“速傳!”
很快,那名自稱晉國信使的男子被帶了進來。他約莫三十許,身材中等,麵容普通,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眼神中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焦急與恭敬。他依禮拜見趙武,目光掃過案上那卷密簡。
“新田急報?念來。”趙武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
“唯!”信使恭敬應聲,上前一步,拿起密簡,解開絲繩,展開竹片。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帶著明顯晉國新田口音的官話,開始誦讀:“臣頓首百拜,敬呈趙大夫武座下:國內有變,範氏與中行氏因邯鄲田界事……”
他的聲音洪亮,吐字清晰,新田方言的腔調特征——如舌尖音的短促、某些元音的扁化、以及特有的語調起伏——模仿得惟妙惟肖,足以騙過絕大多數晉人。荀偃、欒黶凝神傾聽,試圖從內容判斷真偽,卻一時難辨。
周鳴卻已悄然退至那組編磬之後。他並未看那信使,而是閉目凝神,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接收信號。他的弟子早已侍立陶甕旁,手持一根細長的、頂端鑲嵌著細小水晶的銅針。
第一遍誦讀開始。
信使的聲音傳入陶甕,震動羊腸衣膜。
弟子手中的水晶針尖,極其輕微地觸碰著膜麵,隨著聲音的振動,針尖在膜麵上劃出肉眼難以察覺的、極其細微的軌跡!
與此同時,懸掛的青銅編磬群中,幾枚特定大小的磬片,開始發出極其微弱、隻有周鳴這等耳力才能捕捉的共鳴嗡鳴!其頻率,對應著信使聲音中的基礎音調基頻)。
周鳴的指尖,快速在身旁一個鋪滿細沙的玉盤上劃動,記錄下那幾枚共鳴磬片的位置和嗡鳴的強弱序列。這是在對聲音進行最原始的基頻采樣與序列標記。
第二遍誦讀。
信使的語速稍快,但口音依舊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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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針在腸衣膜上的劃痕加深,軌跡更清晰。
周鳴的注意力,轉向了聲音中更複雜的部分——元音共振峰!當信使念到特定的元音字眼,如“變”ian中的a)、“田”ian中的?)、“界”ie中的?)時:
陶甕內腔的特殊構造類似聲腔共鳴室),會放大這些元音特有的共振頻率。
弟子手中的水晶針,在膜麵上的劃痕陡然出現特定的、重複的波峰與波穀形態!如同微型的聲波圖譜!
而編磬群中,另外幾組對應更高頻率的磬片,也發出了不同強度的、獨特的組合共鳴!這些共鳴的組合形態,如同聲音的“指紋”,標記著發音者獨特的聲道形狀和發聲習慣!
周鳴的指尖在沙盤上劃動的速度更快,勾勒出那些波峰波穀的形態,並記錄下高頻磬片的共鳴組合。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此人的新田方言基頻序列模仿得堪稱完美,但在幾個關鍵元音的共振峰形態上,卻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刻意與僵硬?就像臨摹一幅畫,輪廓線條極像,但筆觸神韻卻差之毫厘。
第三遍誦讀。
信使似乎察覺到一絲異樣,聲音中不易察覺地帶上了一絲緊張,語速更快。
就是此刻!周鳴猛地睜開眼,目光如電,射向信使!他需要捕捉在情緒波動下,那被完美模仿的口音是否會出現本能的、無法控製的“母語”流露!
當信使念到一個需要強烈送氣的入聲字“亟”ji,意為急迫)時,周鳴瞳孔驟縮!
水晶針在腸衣膜上的軌跡,在發“亟”音瞬間,本該是短促有力的噴氣式波峰,卻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的拖尾上揚!這不符合晉語新田方言該音短促如刀削的特點!
同時,一枚對應中高頻、代表吳地方言中常見“氣聲擦音”特征的磬片,竟發出了一聲極其短暫、卻清晰可辨的異常共鳴!
“聲有偽紋,其亟非晉,乃帶勾吳之噝!”周鳴清冷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廳堂!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
“動手!”趙武厲喝!